該書分兩部:上部《北平五講》和下部《上海三噓》。上部收入魯迅于一九三二年冬在北平五所高校所做的五場講演內容,以及相關參與人員所著的關于五講的回憶、評論文章和相關報道。下部分別對梁實秋、楊邨人和張若谷用噓的方式加以還擊論爭,魯迅以筆為槍嬉笑怒罵、知人論世的機鋒與格局可見一斑。
魯迅的噓聲
趙瑜
魯迅先生的書名,隨意,淘氣。比如那本《南腔北調集》,在題記里,魯迅解釋了,為何起這樣的名字。因為有人嘲笑他愛演講,演講就演講吧,偏偏老天不賞飯,口吃。口音呢,也雜得很,南腔北調。這話后來傳到了魯迅耳中,魯迅聽得是心服口服。他想了想,決定任性一下,干脆滿足那評論家的愿望,出了一本雜文集,就叫作《南腔北調集》。
不止是書名可愛,魯迅先生的筆名,也大多有趣。比如他有一個筆名,叫羅憮的,便是針對張若谷。
原因是上海的《大晚報》連載了張若谷的一部《儒林新史婆漢迷》。婆漢迷是一句法語的音譯,就是今天的波西米亞的意思。在這部儒林新史中,張若谷影射了不少作家,其中主人公之一的羅無心所對應的便是魯迅。影射也就影射了吧,《大晚報》還發(fā)出征稿啟事,并在征稿啟事中要求投稿者:如含攻訐個人和團體性質者恕不揭載。這下惹惱了魯迅。這叫什么事啊,整個一自相矛盾啊。魯迅隨即寫了一篇《文學的折扣》來嘲諷《大晚報》的做派。在文章里,魯迅舉了一個王麻子菜刀的故事。因為北京王麻子的菜刀有名,所以,便有很多假冒者。甚至,有一家假冒的王麻子菜刀,在自己生產的刀上注明假冒王麻子滅門三代。怎么樣,瘋了吧?
魯迅在一九三二年去北京探望生病的母親,前后大約半個月,先后在北京師范大學等五所大學進行了五場演講。這便是傳說中的北平五講。關于魯迅母親的病情,魯迅在抵達北京的當天下午(一九三二年十一月十三日)給許廣平的信里這樣寫道:母親是好的,看起來不要緊。自始至現在,止看了兩回醫(yī)生,我想于明天再請來看看。在后來的信里,他又將母親的病情告知了許廣平:昨請同仁醫(yī)院之鹽澤博士來,為母親診察,與之談,知實不過是慢性之胃加答,因不衛(wèi)生而發(fā)病,久不消化,遂至衰弱耳,決無危險,亦無他疾云云。今日已好得多了。十一月二十日晚上,魯迅給許廣平的信里說了他要演講的事情:我到此后,紫佩,靜農,寄野,建功,兼士,幼漁,皆待我甚好,這種老朋友的態(tài)度,在上海勢利之邦是看不見的。我已應允他們于星期二(二十二)到北大、輔仁大學各講演一回,又要到女子學院去講一回,日子未定。至于所講,那不消說是平和的,也必不離于文學,可勿遠念。
這便是北平五講的開始。原本是三場,后來又加了兩場。一場是在北師大,在給許廣平的信里寫到了的。而最后一場是在中國大學,在信里沒有提到。
關于北平五講,當時聽課的學生頗多,有不少回憶文章可以查到。
魯迅在《南腔北調集?題記》一文中,還專門提到《五講三噓集》:靜著沒事,有意無意的翻出這兩年所作的雜文稿子來,排了一下,看看已經足夠印成一本,同時記得了那上面所說的素描里的話,便名之曰《南腔北調集》,準備和還未成書的將來的《五講三噓集》配對。我在私塾里讀書時,對過對,這積習至今沒有洗干凈,題目上有時就玩些什么《偶成》,《漫與》,《作文秘訣》,《搗鬼心傳》,這回卻鬧到書名上來了。這是不足為訓的。
在這篇序言里,魯迅是計劃在一九三四年前后出版這冊《五講三噓集》,卻不知為何,這本書并沒有如期出版。這本書雖然沒有出版,卻是在各種媒體上充斥著這本書的報道,這些報道既是猜測,也是期盼。
魯迅這樣一個好玩的人,他不喜歡被所謂的買方市場牽著走。越是有人說他要出版這樣一本書,那么,他反而不那么上心了;蛟S,這就是這本書一直沒有出版的原因。
這冊本來應該熱銷的魯迅的作品集,在出版之前,已經享受到了什么樣的待遇呢?
首先是盜版。在魯迅致楊邨人的那封公開信里,魯迅這樣寫道:至于所謂《北平五講與上海三噓》,其實是至今沒有寫,聽說北平有一本《五講》出版,那可并不是我做的,我也沒有見過那一本書。不過既然鬧了風潮,將來索性寫一點也難說,如果寫起來,我想名為《五講三噓集》,但后一半也未必正是報上所說的三位。先生似乎羞與梁實秋張若谷兩位先生為伍,我看是排起來倒也并不怎樣辱沒了先生,只是張若谷先生比較的差一點,淺陋得很,連做一噓的材料也不夠,我大概要另換一位的。
這段文字里說,北平有一本《五講》出版,但魯迅并沒有看到。真是可惜得很,在現有的回憶魯迅的文章里,均沒有找到關于這本盜版書的資料。不然,魯迅先生的北平五講的全部內容,便不必我如此三番地翻查別人的回憶文章了。
除了盜版,還有關于魯迅先生要出版這本書的一些虛假新聞報道。比如這位楊邨人,便是聽說了魯迅要出這樣一本《北平五講與上海三噓》的書,于是率先發(fā)難。他在給魯迅的公開信里這樣寫:一九三○年秋先生五十壽辰的慶祝會上,我是參加慶祝的一個,而且很親切地和先生一起談天,私心很覺榮幸。左聯有一次大會在一個日本同志家里開著,我又和先生見面,十分快樂?墒墙衲晡颐撾x共產黨以后,在左右夾攻的當兒,《藝術新聞》與《出版消息》都登載著先生要噓我的消息,說是書名定為:《北平五講與上海三噓》,將對我用噓的方式加以襲擊,而且將我與梁實秋張若谷同列,這自然是引起我的反感,所以才有《新儒林外史第一回》之作。但在《新儒林外史第一回》里頭只說先生出陣交戰(zhàn)用的是大刀一詞加以反攻的諷刺而已。其中引文的情緒與態(tài)度都是敬愛先生的。文中的意義卻是以為先生對我加以噓的襲擊未免看錯了敵人吧了。
看到報紙上說魯迅要出一本噓他的新書了,他便連忙在報紙上發(fā)起對魯迅的進攻,這未免也太防衛(wèi)過當了。
話說這楊邨人是個有趣的人。我們來看一下他的簡歷吧。楊邨人中學畢業(yè)后,由經商的叔父資助,到武昌師范?茖W校念書,在校期間加入共產黨。汪精衛(wèi)在武漢發(fā)動政變之后,楊邨人逃至上海,并和蔣光慈等一起成立太陽社。后又到左聯工作。魯迅五十歲生日的時候,楊邨人作為左聯的工作人員,參加了魯迅的生日會,相談甚歡。
照常理,楊邨人應該很快成為魯迅門生一類。然而,好笑的是,楊邨人笑里藏刀,轉身便以筆名文壇小卒在自己主編的《白話小報》上發(fā)表《魯迅大開湯餅會》一文,聲稱魯迅大師領到當今國民政府教育部大學院的獎賞,于是乎湯餅會便開成了。魯迅的生日會,成了一鍋湯,里面還泡著餅子。
楊邨人第二次攻擊魯迅,便是在《新儒林外史》中,我們不妨來看一段,他是如何攻擊魯迅的。
這篇文章載于一九三三年六月十七日《大晚報》的《火炬》版,文章的名字為《新儒林外史》,作者署名柳絲,內容如下:
第一回揭旗扎空營興師布迷陣
卻說卡爾和伊理基兩人這日正在天堂以上討論中國革命問題,忽見下界中國文壇的大戈壁上面,殺氣騰騰,塵沙彌漫,左翼防區(qū)里面,一位老將緊追一位小將,戰(zhàn)鼓震天,喊聲四起,忽然那位老將牙縫開處,吐出一道白霧,卡爾聞到氣味立刻暈倒,伊理基拍案大怒道,毒瓦斯,毒瓦斯!扶著卡爾趕快走開去了。原來下界中國文壇的大戈壁上面,左翼防區(qū)里頭,近來新扎一座空營,揭起小資產階級革命文學之旗,無產階級文藝營壘受了奸人挑撥,大興問罪之師。這日大軍壓境,新扎空營的主將兼官佐又兼士兵楊邨人提起筆槍,躍馬相迎,只見得戰(zhàn)鼓震天,喊聲四起,為首先鋒揚刀躍馬而來,乃老將魯迅是也。那楊邨人打拱,叫聲老將軍別來無恙?老將魯迅并不答話,躍馬直沖揚刀便刺,那楊邨人筆槍擋住又道:老將有話好講,何必動起干戈?小將別樹一幟,自扎空營,只因事起倉卒,未及呈請指揮,并非倒戈相向,實則獨當一面,此心此志,天人共鑒。老將軍試思左翼諸將,空言克服,驕盈自滿,戰(zhàn)術既不研究,武器又不制造。臨陣則軍容不整,出馬則拖槍而逃,如果長此以往,何以維持威信?老將軍整頓紀綱之不暇,勞師遠征,竊以為大大對不起革命群眾的呵!老將魯迅又不答話,圓睜環(huán)眼,倒豎虎須,只見得從他的牙縫里頭噓出一道白霧,那小將楊邨人知道老將放出毒瓦斯,說的遲那時快,已經將防毒面具戴好了,正是:情感作用無理講,是非不明只天知!欲知老將究竟能不能將毒瓦斯悶死那小將,且待下回分解。
現在看來,實在是好笑極了。然而,這文章并沒有繼續(xù)分解下去,因為楊邨人受到了左聯的警告。
現在,楊邨人第三次以公開信的方式來挑釁魯迅了。細讀楊邨人的公開信,除了引用一下筆名為李儵的寫下的一段關于魯迅老了的感慨,全信并無什么尖銳刻薄的東西。讓魯迅反感的是此人的無聊,將之前攻擊魯迅的事情完全略過,仿佛他是一個正人君子,聽說魯迅要罵他,所以來寫封信問問魯迅,是不是要罵他。
這找罵的態(tài)度如此認真,魯迅先生經常也很厚道的,比如此刻,他必然是要滿足這無恥的家伙一回:
于是就要說到三噓問題了。這事情是有的,但和新聞上所載的有些兩樣。那時是在一個飯店里,大家閑談,談到有幾個人的文章,我確曾說:這些都只要以一噓了之,不值得反駁。這幾個人們中,先生也在內。我的意思是,先生在那冠冕堂皇的自白里,明明的告白了農民的純厚,小資產階級的智識者的動搖和自私,卻又要來豎起小資產階級革命文學的旗,就自己打著自己的嘴。不過也并未說出,走散了就算完結了。但不知道是輾轉傳開去的呢,還是當時就有新聞記者在座,不久就張大其辭的在報上登了出來,并請讀者猜測。近五六年來,關于我的記載多極了,無論為毀為譽,是假是真,我都置之不理,因為我沒有聘定律師,常登廣告的巨款,也沒有遍看各種刊物的工夫。況且新聞記者為要哄動讀者,會弄些夸張的手段,是大家知道的,甚至于還全盤捏造。例如先生還在做革命文學家的時候,用了小記者的筆名,在一種報上說我領到了南京中央黨部的文學獎金,大開筵宴,祝孩子的周年,不料引起了郁達夫先生對于亡兒的記憶,悲哀了起來。這真說得栩栩如生,連出世不過一年的嬰兒,也和我一同被噴滿了血污。然而這事實的全出于創(chuàng)作,我知道,達夫先生知道,記者兼作者的您楊邨人先生當然也不會不知道的。
當時我一聲不響。為什么呢?革命者為達目的,可用任何手段的話,我是以為不錯的,所以即使因為我罪孽深重,革命文學的第一步,必須拿我來開刀,我也敢于咬著牙關忍受。殺不掉,我就退進野草里,自己舐盡了傷口的血痕,決不煩別人傅藥。但是,人非圣人,為了麻煩而激動起來的時候也有的,我誠然譏誚過先生們,這些文章,后來都收在《三閑集》中,一點也不刪去,然而和先生們的造謠言和攻擊文字的數量來比一比罷,不是不到十分之一么?
雖然魯迅在這封公開信里,表現出極大的克制,但是,他的確已經厭煩了這些沒有底線的年輕人。他看不上這些人,做人缺少真誠,沒有底線,且又欲望強烈,總想著快一些成功,不擇手段。于是乎,魯迅一邊心灰意冷地嘲諷他們,一邊又覺得把生命浪費在這些人的身上,實在是貶值的。
學者朱正在《〈五講三噓集〉為什么沒有出版》一文中考證,魯迅從北京回到上海以后,曾經多次和良友公司的趙家璧以及北新書局的李小峰通信,說起此書的編輯情況。是有準備出這本書的。但是,因為北新書局的李小峰在回信里,怕魯迅的書出來以后惹事,導致書局遭遇查封,所以,希望魯迅的書稿,能平平穩(wěn)穩(wěn),不危險而又能掙錢,這讓魯迅很為難。他甚至在給李小峰的回信里說:這部書的戰(zhàn)斗性和危險性不下于《二心集》。而《二心集》當年正是李小峰不愿意印的。
他寫信給北京的臺靜農等人,讓他們幫著找一下,他在北平講演后,報紙或者學生們的記錄。結果,發(fā)現有很多記錄并不準確。這樣,修改起來工作量很大。這也是這本書沒有順利出版的原因之一。
噓過之后,這本在報紙上千呼萬喚的《五講三噓集》,始終沒有編輯成冊。在當時,魯迅不希望自己成為小報某版的主角。一個有道德的人,絕不會借著讀者有偷窺欲望的時候脫衣服的,更何況,三噓的對象,有兩位,他相當看不上。魯迅先生在當年不編輯出版這本書,大抵有驕傲的原因。
第一講幫忙文學與幫閑文學①
十一月二十二日在北京大學第二院講
我四五年未到這邊,對于這邊情形,不甚熟悉;我在上海的情形,也非諸君所知。所以今天還是講幫閑文學與幫忙文學。
這當怎么講?從五四運動后,新文學家很提倡小說;其故由當時提倡新文學的人看見西洋文學中小說地位甚高,和詩歌相仿佛;所以弄得像不看小說就不是人似的。但依我們中國的老眼睛看起來,小說是給人消閑的,是為酒余茶后之用。因為飯吃得飽飽的,茶喝得飽飽的,閑起來也實在是苦極的事,那時候又沒有跳舞場:明末清初的時候,一份人家必有幫閑的東西存在的。那些會念書會下棋會畫畫的人,陪主人念念書,下下棋,畫幾筆畫,這叫做幫閑,也就是篾片!所以幫閑文學又名篾片文學。小說就做著篾片的職務。漢武帝時候,只有司馬相如不高興這樣,常常裝病不出去。②至于究竟為什么裝病,我可不知道。倘說他反對皇帝是為了盧布,我想大概是不會的,因為那個時候還沒有盧布。大凡要亡國的時候,皇帝無事,臣子談談女人,談談酒,像六朝的南朝,開國的時候,這些人便做詔令,做敕,做宣言,做電報,做所謂皇皇大文。主人一到第二代就不忙了,于是臣子就幫閑。所以幫閑文學實在就是幫忙文學。
中國文學從我看起來,可以分為兩大類:(一)廊廟文學,這就是已經走進主人家中,非幫主人的忙,就得幫主人的閑;與這相對的是(二)山林文學。唐詩即有此二種。如果用現代話講起來,是在朝和下野。后面這一種雖然暫時無忙可幫,無閑可幫,但身在山林,而心存魏闕③。如果既不能幫忙,又不能幫閑,那么,心里就甚是悲哀了。
中國是隱士和官僚最接近的。那時很有被聘的希望,一被聘,即謂之征君;開當鋪,賣糖葫蘆是不會被征的。我曾經聽說有人做世界文學史,稱中國文學為官僚文學?雌饋韺嵲谝膊诲e。一方面固然由于文字難,一般人受教育少,不能做文章,但在另一方面看起來,中國文學和官僚也實在接近。
現在大概也如此。惟方法巧妙得多了,竟至于看不出來。今日文學最巧妙的有所謂為藝術而藝術派。這一派在五四運動時代,確是革命的,因為當時是向文以載道說進攻的,但是現在卻連反抗性都沒有了。不但沒有反抗性,而且壓制新文學之發(fā)生。對社會不敢批評,也不能反抗,若反抗,便說對不起藝術。故也變成幫忙柏勒思(Plus)④幫閑。為藝術而藝術派對俗事是不問的,但對于俗事如主張為人生而藝術的人是反對的,例如現代評論派,他們反對罵人,但有人罵他們,他們也是要罵的。他們罵罵人的人,正如殺殺人的一樣他們是劊子手。
這種幫忙和幫閑的情形是長久的。我并不勸人立刻把中國的文物都拋棄了,因為不看這些,就沒有東西看;不幫忙也不幫閑的文學真也太不多。現在做文章的人們幾乎都是幫閑幫忙的人物。有人說文學家是很高尚的,我卻不相信與吃飯問題無關,不過我又以為文學與吃飯問題有關也不打緊,只要能比較的不幫忙不幫閑就好。
【注釋】
、傥淖畛醢l(fā)表于一九三二年十二月十七日《電影與文藝》創(chuàng)刊號,收入相關圖書時曾經魯迅修訂。
、陉P于司馬相如裝病不出的事,據《史記?司馬相如傳》:相如口吃而善著書。常有消渴疾。與卓氏婚,饒于財。其進仕宦,未嘗肯與公卿國家之事,稱病閑居,不慕官爵。
、畚宏I:古代宮門上巍然高聳的樓觀,后來用作朝廷的代稱。
、馨乩账迹≒lus):英語,加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