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鹽與蜂的文學
萬家禁足期間,寂寞京城又下了雪。自凌晨至午后,鱗甲紛紛,江山盡瘦。已忘了這是今冬第幾場雪了。寒氣逼人下,潛心寫作以御寒,自然又饞起酒來。可旋即便想起陸務觀之句中年畏病杯行淺,晚歲修真食禁多。謝客杜門殊省事,一盂香飯養(yǎng)天和之類,倒句句都是過來人的話,只得寫字佯醉而已。窗前靜觀鵝毛時,為聊補遺憾,便學乾坤一腐儒之窮酸,小賦半闋曰:佚詩難覓追病國,饞酒不得賽相思。鵲剪寒林分疏密,雪掩群魅未舞時。寫舊詩,真算是沒有用之事。恰若莊南華山木與鳴雁,普魯斯特躲在家里敘述他那些隱秘的、本無人會關(guān)心的少女與韶光。文學或詩大概本來就是沒有用的。就像這窗外要風景何用?房子夠住就行了。愛情何用?能繁殖就行了。美食何用?能吃飽就行了。尊嚴何用?能活著就行了?赡欠N看上去沒什么實際之用,而又從生命本身中靜水流深,或劇烈迸發(fā)出來的東西,或許又是人所必需之物。
傳說1187年,埃及蘇丹薩拉丁在攻占十字軍占據(jù)的耶路撒冷后,兩邊軍隊都死人無數(shù),城市也千瘡百孔,斷壁殘垣,只剩下一堆石頭。人問薩拉丁,犧牲這么大,你要這么一座破城空城到底有什么用,有何價值?薩拉丁攤開雙手笑道:一文不值。然后忽然又交叉雙手道:無價之寶。耶路撒冷,便是文學。
據(jù)說,只有六十二歲的海明威曾拿著自己的一摞小說對人道:什么文學,這就是一堆字而已,一堆字,對于真生活來說毫無意義。然后放聲大笑,走回屋里,用腳丫扳動了塞在嘴里的獵槍。鯊魚與海沒有消滅老人,巴黎的流動盛宴、兩次飛機墜落、拳擊、斗牛、乞力馬扎羅雪山上的豹子或戰(zhàn)場上的武器與喪鐘,毫無功績的前克格勃間諜身份等,也沒有消滅這位故作強者的愛達荷州第五縱隊老兵油子,他每天太陽照常升起,喝酒釣魚。但終的才思枯竭、負傷引起性功能問題(有爭議)、父親的影響與晚年的疾病、電療、抑郁癥與記憶力衰退等,卻提前要了他的命。他曾說過:死在幸福之前光榮。海明威生前早已聞名天下,榮譽、金錢與地位全都享有,可文學雖然對現(xiàn)實生活沒意義,那沒有文學的現(xiàn)實生活,卻更沒意義。幻想與健康,便是文學。
對太宰治而言,無數(shù)次地重復殉情于絕望,便是文學。
對川端康成而言,打開煤氣閥后仍然沉默無語,不留一個字而去,便是文學。
對薩德而言,在監(jiān)獄與大革命的封閉中,秘密地去虛構(gòu)那些根本不可能實現(xiàn)的、其實根本無用的色情行為,便是文學。
對自幼與兄長一起抄遍中外群書的周知堂而言,我一生著作不足掛齒,唯晚年所譯之希臘對話錄勉強可讀,這著作等身卻又無牽掛之精神,便是文學。
宋人蔡絳《西清詩話》曾載杜少陵之言:作詩用事,要如釋家語:水中著鹽,飲水乃知鹽味。鹽有用,水更有用,而那無用的,卻不能單獨拿出來的咸味,便是文學。
《景德傳燈錄》曾載神贊禪師,一日見其師于燈下讀經(jīng),忽然有一只蜂急觸窗紙,滿室求飛,乃云:世界如此廣闊,不肯出,鉆他故紙,驢年去得。又偈云:空門不肯出,投窗也大癡。百年鉆故紙,何日出頭時?此蜂、此驢、此鉆,便是文學。
文學并不一定是已出版之書,更非文學之盛名。即便成王敗寇論合理,也不能完全抵消心性之所求。文學對于愛文學者而言,只是某種與身俱存亡的本能,拿出來說,或一錢不值,放在心里則又瞬息萬變。故見近日有人在談什么當代文學無革命,還順便把我也劃到文學革命或文學不革命的任何范疇里,這都是錯誤的。我跟整體性寫作傾向、代際劃分、流派、風格或批評家們所設定的各種山頭都毫無關(guān)系。我的寫作純屬家教失誤與個人行為:大多固執(zhí)、渺小、獨立地寫了很多傲慢與荒唐的字,基本上又全是些偏見、惡趣與怪癖。我寫的書都是些閑書,沒什么用,故我是可以被大眾忽略的,唯愿不會被大時間遺忘,就算萬幸了。
不知不覺,又到今年新書付梓時刻。祖佛共殺,唯留天地敬畏;縱浪大化,仍須小心翼翼。文學上的道理也差不多吧,即凡事不做便都簡單,一句話就可以否定之。真做起來才知道前人之辛苦偉大處。人都有局限。即便不高山仰止,也會對創(chuàng)造者的某種困境、局限與不得已心領(lǐng)神會。
當代漢語寫作,類型化的東西太多,F(xiàn)在比我更年輕的一代,對那種智力游戲式的,靠機巧構(gòu)思、科學幻想或錯覺陷阱等編織的長短篇小說,皆駕輕就熟。譬如用量子力學來杜撰復雜的推理故事,用星際穿越來反觀人類的渺小等。此類小說出現(xiàn)時也會引人入勝,因漢語此類作品過去不多。但不知為何,我總是覺得,這種對純粹智力與技術(shù)的偏好終也不會太長久。當然,此類小說我也寫,不過本質(zhì)卻有所不同。我相信,好的小說,除了智力與技術(shù)等之外,重要的還是作者骨子里必須要有一種元初的本能,一種不可抑止的叛逆勁頭,一種從心中迸發(fā)出來的內(nèi)在激情,才能真正抵達。生命狀態(tài)不僅是文學護身符,我也視此為一切偉大文學之推動。若沒這個東西,恐怕再聰明狡猾的寫作,終仍會淪為機械的公式與麻木的敘述,化為某個時代語言形式的過眼煙云吧。
慚愧,我也并非想在此作什么文學批評。竊以為很多對當代漢語寫作作批評者,也習慣性地喜歡指點江山。此歷代通病,毋庸贅言。群體爭鳴的意義再大,也會小于一部真正的好作品出現(xiàn)。四十年來,乃至一百多年來,此類泛泛之批評亦太多。而文學本是必須小中見大的私人心中的秘密宇宙觀。我是那種相信用一本好書(包括閑書或未完成之書),就足可代表一個時代,乃至一種文化模式的人。文學本不需要搞成鋪天蓋地的社會思潮與普遍觀點(當然,若實在有此嗜好,也有其自由,但并不是重要)。譬如,一本始終沒有作者真相的《金瓶梅》,也可以代表明人寫宋人,乃至寫整個中國人之歷史景觀了。再譬如,若只能選一位二十世紀的西方作家,那卡夫卡便幾乎可以代表整個二十世紀之作家。因他的作品(其日記書信也是小說)就是他這個人,而被他寫到的那些小說人物倒是次要的。這并不是說,同代就沒有別的偉大作家。二十世紀的好作家多如牛毛。但于文學性本身,則不需要拉大旗作虎皮式地全都羅列出來,所謂從門入者不是家珍。否則加繆或馬爾克斯也很好,索爾仁尼琴或科塔薩爾也可以,馮內(nèi)古特、卡爾維諾或川端康成的掌小說當然無可挑剔,喬伊斯、赫胥黎、喬治·奧威爾、塞林格、舍伍德·安德森、貝克特、魯爾福、納博科夫、拉什迪、卡達萊、帕維奇、庫切、聚斯金德或波拉尼奧等等也都嘆為觀止,那就沒完沒了了。各國文學都是群峰,而越全面,就越有明顯的缺陷,越說明不了任何問題。如從博爾赫斯到?频暮芏嘧髌,在我看來也只能算是第二經(jīng)驗之寫作。只有完全從個體沖決網(wǎng)羅而出之文學,因內(nèi)心感受達到沸點而突然發(fā)明之文學,以及文學對個體生命之無用性,才接近我所認定的高度。那是根本惡的高度,懷疑一切的高度,平常心的高度,同時也是透徹愛、性、夢與死的高度。這就像戀人的痛苦作為現(xiàn)象很普遍,作為概念也人人都懂,但唯有每個人自己那些不可替代的,即純粹屬于私人戀愛經(jīng)驗里的痛苦,才是真實的。
文學必須是個人的,所以才會各有所好。簡而言之:文學就是我,我就是文學。唯有個人才是包容的,集體則往往會是一致排外的。寫作,無論顛覆傳統(tǒng)與否,創(chuàng)新、解構(gòu)或?qū)⒛撤N觀念推到極致與否,具有現(xiàn)代性或批判性與否,便一定要作用于社會與世界嗎?就不能是冷僻的、私人的,甚至關(guān)于一顆被封閉之內(nèi)心的反映嗎?文學可以包括社會學,但不一定或根本就不是任何社會學。它們可能會同時存在,但互相之間又毫無關(guān)系。很多作家,生前何曾引起過什么社會思潮或集體效應?他們茍活于他們的時代表象下,本都是些毫無用處、潦倒、污名化,甚至是卑賤如塵土的邊緣人。他們的寫作完全是出自私人的嗜好,就像被語言霸占了血汗的賭徒。的確,寫作就像宗教,或一場不切實際的奇異愛情,是一種成熟到已經(jīng)不思悔改的賭博。輸贏全無所謂了,只剩上癮,且很難戒掉。文學家癮發(fā)時無救,還會代入各種新發(fā)明的理由,他會破罐破摔,終變成一個敗家子。
好的文學正是從這悲慘的失敗、無奈的被忽略里才得來的。
這本小說集名為戀人與鐵,乃因其中部分篇章,皆是以一位虛構(gòu)(或以某個真人作鏡像)的少女或戀人為符號而寫!墩f文》云:孌,慕也。即除了愛戀,還有景仰與羨慕之本義。戀,也許是某種難以言說的標準,即便是想象的標準。繁體的孌,從。在《說文》中,之本義為亂、治以及不絕等。故戀字足可以表達一種類似治亂交疊,起伏綿延的心情。《玉篇》云:,理也。可見混亂的內(nèi)部也是有規(guī)律可循的,F(xiàn)代漢語的戀人一詞其實來自日語。特意用了這個詞,也是為了避免與諸如情人、愛人等在現(xiàn)代漢語中因諸多歷史語境之多義性而產(chǎn)生的誤讀。因日本文學也尤其重視女性的意義。戀人作為一個隱喻,一個獨立的修辭,過去也散見在我的很多作品中,無論詩還是小說。這并非僅僅是因我們八十年代都曾受到過羅蘭·巴爾特《戀人絮語》、克爾凱郭爾《誘惑者日記》或谷崎潤一郎《癡人之愛》等書的影響,更非因?qū)、胡、二周或喻血輪、姚靈犀等那一代作家的情感觀有什么新的理解;也非如夏濟安先生在日記中說的那樣:我對自然不大有興趣,我認為除女人以外,沒有美(Kierkegaard也有此感)。我要離脫了人世后,才會欣賞自然。我喜歡一個人住在荒山古廟里,這不是為了自然之美,而是對人生的反抗。在此世界上,只有女人是美的。(見夏志清《雞窗集·亡兄濟安雜憶》)寫作或有起因,但任何具象又都不是我寫作的目的。因這戀人也不僅僅指女人(亦非任何性別),而是觀念。我的戀人也可以是反抗人生或世界的。
寫這本書純是從我本身的觀念出發(fā)而作的一種嘗試。
記得早年次讀中國偉大的那本堪稱戀人百科全書即《石頭記》時,我也完全不懂為何這樣一本無聊、絮叨、脂粉氣,靠摔盆砸碗、喝茶寫詩、婆婆媽媽和唉聲嘆氣的書,會被稱為中國古代小說成就。三十歲以前都讀不下去。四十歲以后才漸漸明白,所謂成就,并非紅學或索隱派的論證史多么綿長,也不是脂本與其他諸版本等的差異,而大概是指中國人在這里,次有了大旨談情的勇氣。當年如果沒有《石頭記》,中國也照樣是中國。事實上就算有了這本書,中國也還是中國,中國人也還是那副黑色的樣子,永遠也不會變。但正如白先勇先生所言:一個人在讀過《紅樓夢》之后,他的人和世界就會變得有點不一樣了。我覺得這話是有道理的。因之前數(shù)千年的經(jīng)史子集里,都沒有正式談過愛的問題、戀人的問題。雖也有西廂牡丹桃花白蛇,老衲機鋒,列女悲苦,但還只是臨去秋波那一轉(zhuǎn),托志于幽魂而已。甚至有了《金瓶梅》那樣偉大的具有現(xiàn)代性的小說景觀,大膽地寫了性與死,也仍缺了點什么。是作為戀人的小說人物賈寶玉的出場告訴了我們,原來中國并不只是一個充滿經(jīng)學文字與訓詁的準野蠻部落。原來我們不是只會帝王將相、打打殺殺、經(jīng)學科舉、仙山俠隱。原來我們也有愛,且可以是無端端的愛,先驗的愛,隱秘的愛,變態(tài)、畸戀、惡趣、絕望與毀滅的愛,乃至不分男女,不分動植物與時空異化的愛。且中國人的愛、慕、戀、情、義等,也是一個連續(xù)性的,不一定會因情感關(guān)系結(jié)束便消失的情感邏輯關(guān)系。原來我們的文明與性欲并不只是為了一個只會傳宗接代、繁殖仕途匹夫的酋長國;原來我們的生命中有權(quán)表達對這個荒謬世界的理解,有權(quán)相信夢、敬畏美,為青澀幼稚的愛情說話,懷念大于整個人生的青春,維護弱小者或戀人的尊嚴與自由,反對既定的秩序與假設的倫理社會體系,并有權(quán)選擇對無的崇拜。原來情不情也可以是天經(jīng)地義的。原來女性偉大。原來我們也是人。
前幾年,我也是因此才寫了《鵝籠記》里的那篇《沁芳閘》。
戀人通常是人性中的羅生門、棱鏡或移動的變壓器。正如愛從沒有定義,甚至大部分時候是反的、偏的甚至惡的,故戀人這個概念在我的敘事中是私人的、隱秘的,同時也可以是反抗的,屬于大歷史的名詞。人本是缺陷與遺憾的產(chǎn)物。只有在戀愛中的人,哪怕是虐戀或失戀,才能明確感受到這種與生俱來的缺陷與遺憾,并有效地反抗它的壓迫。事實上歷代有一大部分暴亂、政變、屠殺乃至革命的秘密,都不過是為了愛情,或消解愛情的失敗。甚至很多哲學的出現(xiàn),初也是哲學家為了給本人失敗的愛情復仇,便尋求用理性戰(zhàn)勝感性的寧靜。因萬事皆有理可循,唯愛情(戀人及對戀人的幻想)可以毫無道理。戀人是一枚不可理喻的反邏輯晶體。這也是性欲、革命與宗教都解決不了的。文學也是勉為其難,充其量只能算一種用來緩沖痛苦的替代品。
當然,寫小說本就是一件自討苦吃的事。
譬如,事實上歷來就有相當一部分讀者(甚至作家)都只看得懂,或只愿意去看得懂寫寫現(xiàn)實的作品。稍微超前或抽象一點,能量大一點,語言升級一點,就會被看作是制造閱讀障礙或不說人話了。事實上寫作的重要性,從來就不是看寫作者能否熟練地表達現(xiàn)實或抽象、具體或荒誕、對愛與恨怎么看、通俗社會問題與晦澀歷史觀念如何運用到故事里、東西方語言傳統(tǒng)功底是否扎實、形式結(jié)構(gòu)是否足夠先鋒,以及作品是否進入了現(xiàn)代性等這些細枝末節(jié)的事。文學主要就是看寫作者自己是否有平地而起,凌空創(chuàng)造一種思維方式的勇氣。文學可以獨立存在,所謂千載已還不必有知己。中國的大多數(shù)問題,都出在是否能創(chuàng)造、能理解與能包容不同的思維方式上。而中國文學的阻力,恐怕也并非來自大眾不讀書,而恰恰是一般讀者及自以為讀過點兒書,其實早已被某種傳統(tǒng)閱讀習慣洗腦的各類人里。對文學廣度與深度的認知全憑天賦。比作家的天賦更重要的,是讀者的天賦。這個問題不是讀書多少能決定的。好在我是那種敢于冒犯讀者的寫作者。說到底,幾十年來,有沒有讀者都無所謂,何況還有一些。甚至對我的書全都是負面評論也沒關(guān)系。負面也是一種對創(chuàng)造性發(fā)生的興觀群怨。文學若形不成某種悖論,也沒意思。
再譬如,這個世界還需要長篇小說嗎?不是我給大家潑冷水,長篇我也在寫,也會出,但我真心覺得這世界大概已不需要長篇小說了。尤其是十萬字以上的長篇。很可能以后連中短篇小說都不需要。超短的筆記體,因與信息化同步,估計還能堅持一陣,看運氣吧。埃科當年說得有理:即便對那些歷史上的名著,以后的人也可能想要看故事梗概,或看縮寫本就行了,不需要再看完整的作品。寫得越厚,越是無用功,尤其漢語小說。對未來而言,傳統(tǒng)意義上的長篇小說編織得再復雜,形式再奇異,實驗性文本再先鋒或再具顛覆性,本質(zhì)也已無真正的創(chuàng)造性。越長往往就越顯得土氣老套,就像被注水稀釋后的酒。長篇小說除非重新發(fā)明,否則長篇小說可以休矣。
好在《戀人與鐵》仍是短篇集,且在短篇集里也只算是一本小書,很多篇幅很短。其中重要的篇章,大多來自今年上半年的寫作,另有二三篇修訂自過去從未出版過的舊稿。筆記體志怪切夢刀,則算是對《懶慢抄》的某種補充。整體而言,除了延續(xù)《惡魔師》《鵝籠記》的部分氣息外,本書的寫作傾向,主要還是來自對生命流逝或愛的焦慮,以及探究前文所說的,究竟什么才是文學推動的問題。我們這一代,從小也都受過某種仇恨教育,并在暴力、冷漠與麻木中成長。習慣了叢林的殘酷與謀生的卑鄙之后,那陌生難學的東西,莫過于愛。中國人一般都不愿意承認,愛的艱難遠勝于一切哲學或科學。即便承認,在文學里,也都喜歡運用現(xiàn)實主義的形式,譬如寫寫具體的婚姻、外遇、禁忌或濫情等。但愛(戀人哲學)卻不一定是具體的。因愛會以其極度的快樂而抵達一種不快樂,就像教徒以宗教般的壓抑抵達一種痛苦的狂喜。而且,這秘密的喜悅再波瀾壯闊,也只有當事人自己心里清楚,不足為外人道。西詩所謂苦難沒有認清,愛也沒有學成。在現(xiàn)代生活中,愛字同時也代表著俗氣與淺薄的表達。在智力游戲與純敘事化小說甚囂塵上的時代,愛是個已腐爛的字。只是每個人又都會不斷遭遇愛或被愛的襲擊,并常常慘遭失敗。中國歷代大多數(shù)現(xiàn)實的苦難、犯罪、沉冤、沖突與無奈,追根溯源也是來源于愛的失敗及對愛的誤解。只是因漢語傳統(tǒng)從來就沒有這個表達習慣,故只好用別的那些話語系統(tǒng)來詮釋而已。寫戀人也是為了能降解這種失敗與誤解。不過,無論我是假借眉間尺前傳、且介亭、契丹軍師、少年玄奘、棋手、拉迪蓋、籠中豹、博物館還是獅子樓,無論我寫的是古代志怪還是現(xiàn)實記憶,這廣義上的戀人之喻,都不該被任何概念所坐實。擬向即乖,這也是常識。人生在世,即便無寫作、無解釋,乃至沒有一句話可說,也會有一種巨大之激情,如水中鹽、窗內(nèi)蜂,令每一位飲者自知,并從背后狠狠地推動著我們?nèi)ジ兄嬖谂c虛無的悖論,試圖從蒙昧的窗紙中鉆出去,哪怕是以頭撞墻。不是嗎?觀念先行時,詞語亦毀滅,是不是被稱作文學,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2021年1月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