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鳥堅尼在哪里？

通常我們?nèi)祟悓W或民族學工作者，發(fā)表一篇論文或出版一本新書，總是先要聲明研究材料的來源，是哪年哪月、在哪里的哪個人群聚居的地區(qū)，進行了多久的田野調(diào)查，收集分析各種統(tǒng)計與文獻資料，再經(jīng)年累月地撰寫，才獲得這樣的成果。
說來話長，本書主要是根據(jù)約五十年前，我在當時澳洲屬地巴布亞（Papua）和聯(lián)合國（澳洲）托管地新幾內(nèi)亞（U. N. Trust Territory of New Guinea）進行田野調(diào)查四年（19701974）所收集的材料撰寫而成。其間，我曾多次赴澳洲政府國家檔案室，搜尋第一次至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的檔案，并且閱讀了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之前德國凱薩·威廉大地（Kaiser Wilhelms Land）殖民公司的報告史料（包括澳洲國家檔案室保存的英文譯本）�，F(xiàn)在這本書是2020年完成的新稿，包括了四種我先后完成的著作和文章，還有從1974年至今持續(xù)不斷與許多以前在巴布亞新幾內(nèi)亞（獨立之后的國名）認識的華人朋友的通訊（人類學界多年來稱呼他們?yōu)樘镆皥蟮廊�，英文叫作informants），以及多次碰面訪談的記錄，等等。因此，本書完全是重寫并重新組成的一本新書。
我當初怎能從夏威夷去澳洲，成為澳洲國立大學的研究學者（ResearchScholar，Anthropology，School of Pacific Studies，ANU），并赴新幾內(nèi)亞做博士論文研究四年？關于其前因后果、不可思議的體驗，就可以另外寫出好幾本書。去新幾內(nèi)亞之前，我是完全不了解這個仿佛生活在石器時代一般的，傳說還有食人族土著（在20世紀末，醫(yī)學界從這一古代風俗發(fā)現(xiàn)了瘋牛癥的來源）的偏遠島國。我和前妻王維蘭（從1960年開始，我在臺灣大學求學以及后來留學美國時的同學，陪我周游世界的田野伙伴，我們四十多年共同生活中的領導）1971年到達當時澳洲政府統(tǒng)治下的巴布亞以及澳洲政府代理聯(lián)合國托管地區(qū)新幾內(nèi)亞時，無論走到哪里，都能看到有華人開的許多店鋪。當?shù)厝A人頭一次見到我們，都用英語或廣東話，自稱是華僑、唐人或中國人。當?shù)厝A人最集中的亞包城（Rabaul，位于新不列顛島上，當?shù)厝A人多年來用粵語稱之為亞包。這里也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時，日軍占領并建立太平洋總部后，大將山本五十六坐鎮(zhèn)的拉包爾。山本后來在此被美國軍機攔截打死，當初的日本空軍基地和戰(zhàn)機殘殼，后來成了一大觀光旅游景點），原來是在德國人占領時代，由華工參與開發(fā)建造的。讀者繼續(xù)閱讀本書就會了解，雖然本書是人類學界少見的中國學者自己研究中國人移民南太平洋150年的華人民族志，不可能提供更進一步的南太平洋經(jīng)濟地理和政治歷史介紹，但是本書第一和第二章里，已經(jīng)比較詳細地解釋了巴布亞新幾內(nèi)亞的歷史發(fā)展和華人的分布，第二章的第一節(jié)更是介紹了中國人與東南亞華人自十九世紀末以來不斷到達的移民史。請讀者注意參考圖2-1德屬新幾內(nèi)亞示意圖，那是我經(jīng)過長期研究后，親手繪制的地圖，圖上用德文、英文、中文三種文字標示了地名。
當年，我們初次在亞包閑逛，居然發(fā)現(xiàn)了一家很大的華人俱樂部，內(nèi)有飯館、酒吧、大小會議廳，大門口的大橫匾上刻著中文鳥堅尼中國國民黨支部。我心想，哪里是鳥堅尼呢？原來就是新幾內(nèi)亞（New Guinea）的廣東話音譯，鳥堅尼是當?shù)乩弦惠吶A人叫的中文地名。這個國民黨支部是在1920年代，位于悉尼的國民黨澳洲南太平洋群島支部派人來此建立的。亞包的這個支部，是我和維蘭1970年代做田野調(diào)查的幾年間，經(jīng)常被邀去參加各種慶典、大小會議、大型舞會的華人聚會場所。巴布亞新幾內(nèi)亞自治之后（國名定為Papua New Guinea，簡稱為PNG），1974年，這個支部改名為太平（或泰平）華人俱樂部（Taiping Chinese Club）。后來，有次一位從新幾內(nèi)亞來澳洲拜訪我的朋友告訴我，聽說有人調(diào)皮，用巴布亞新幾內(nèi)亞新國語Tok Pizin（英語稱為Talk Pidgin，又叫皮金語，洋涇浜英語的一種），戲謔地把俱樂部名稱叫成Dai-Pinis（意為dead already finish）Club，意思是已經(jīng)完蛋了的俱樂部。
我在赴新幾內(nèi)亞的一年前，早聽說那里語言復雜（人類學界的報告稱新幾內(nèi)亞不同部落的土著們總共有約720種語言），于是很早就開始做準備工作。我除了會說普通話、閩南話、英語之外，還進一步自學了早已經(jīng)會一點的廣東話，利用圖書館找到的一本1940年代出版的趙元任編寫的粵語課本，在家猛讀。1970年，我又在澳洲國立大學上語言學系開的基本PNG Pidgin課，因為那是巴布亞新幾內(nèi)亞到處通用的語言，上課后發(fā)現(xiàn)那與我稍懂的夏威夷Pidgin English很不相同，類似二十世紀初上海碼頭工人會說的洋涇浜英語�？墒呛髞淼搅颂镆罢{(diào)查中，碰到當?shù)厝A人，常常還是語言不通。他們在新幾內(nèi)亞通用的是廣東四邑（臺山、新會、開平、恩平）鄉(xiāng)下土話，對我來說簡直就像出乎意料的另類外國話一樣。再加上我倆平時穿著與舉止跟當?shù)厝A人不同，起初經(jīng)常被誤認為是日本人，他們干脆跟我說英語。后來我們發(fā)現(xiàn)，當?shù)厝A人的家族、種族、族群與社區(qū)意識，以及文化行為等等復雜多樣，政治認同、參與之多變更是先前料想不到的。難怪當初澳洲國立大學爽快地決定給我五年優(yōu)厚的獎學金和研究經(jīng)費，就是因為多年來無論是英國、澳洲還是德國學者，都無法了解神秘的巴布亞新幾內(nèi)亞華人，是如何能夠獨霸生意以至遍布全境。想必他們慶幸找到了我這個中國人來解謎。
本書是我個人累積最長時間和精力的著作。這在人類學界雖不稀奇，但也不常見。通常年輕時為了博士論文，花費多年時間收集到豐盛資料，后來夠?qū)懳恼乱欢�十年。當然這次我要特別感謝我的老學生張小軍、巫達等諸位教授之熱心，以及上海中西書局社長和編輯們的協(xié)助，讓我年逾八十，再次動筆傷腦筋。趁此機會，也許我可以講個有關的故事，提提我的老師瑞蒙德·佛思爵士（Sir Raymond Firth），他是一個好榜樣。五十多年前，我上過他研究院整年的社會人類學理論研討課，后來又多次在倫敦、堪培拉見面，向他請益。他是二十世紀全世界最著名的英國（倫敦政經(jīng)學院）研究太平洋波利尼西亞的人類學家（其實他出生于新西蘭，他告訴我他的祖母有毛利土著血統(tǒng)）。佛思教授高壽九十以后，還利用他年輕時在提克比亞島（Tikopia）收集的田野原始資料發(fā)表新論文。也許國內(nèi)人類學者們知道佛思教授跟中國社會人類學老前輩費孝通先生的關系：佛思是費先生在英國讀書時的指導老師（當時正式指導費先生的是馬林諾夫斯基教授，人類學界赴新幾內(nèi)亞做田野研究的老老前輩）。有趣的是，我的另一位老師許烺光先生，則是費先生當年在英國讀書時的同學。后來，我本人也有幸多次跟費老在北京、夏威夷、海拉爾、香港等地會面。
我現(xiàn)在為什么談到許烺光老師呢？如果想知道本書前半部分內(nèi)容之摘要，可以先參看本書開頭收錄的，許先生為本書的內(nèi)容來源之一1982年的英文版寫的贈序，他的簡介和對我研究的評論非常中肯。（除了當時有兩點引起一些歐、美、澳學者的爭議。（1）許師不信我書中提到的，當?shù)厝A人社會里入了基督教會的跟信天主教的互相敵對。他常說，中國與西方不同，歷史上從來沒有過宗教戰(zhàn)爭。（2）許師另外聲明，歷史上中國人移民海外，比如去新幾內(nèi)亞，只是極少數(shù)的人，事實上中國人非常不愛離家遠行，不像西方人才是真的移民主義者。這兩點也是他在課堂上常講的。）至于本書現(xiàn)在新增加的第五、六、七章之內(nèi)容，請看章節(jié)標題也就明白了，不必我提前簡介說明。
我常常跟朋友們說，一位優(yōu)秀的人類學家，一定是一個很會講故事的人。那就讓我先講個故事。我在完成田野調(diào)查后直到今天，和巴布亞新幾內(nèi)亞許多（甚至有的是好幾代）華人保持著聯(lián)系，或（在美國、中國、澳洲等地）再三會面，大談該國近況或重溫往年趣事。我想先講個最近見到新幾內(nèi)亞老朋友的故事，以便讓大家了解，我不停地追尋著的百多年來華人在新幾內(nèi)亞各方面不可思議的傳奇發(fā)展。
去年（2019年）7月的一天，我正在夏威夷的家里，電話鈴大響，顯示不認識的號碼，我等到來電者開始留言才接聽，原來是新幾內(nèi)亞來的老友John Lau（劉），喜出望外。我們才剛兩三年不見，他又來參加夏威夷大島的國際深海釣魚比賽了。他在電話里約我和妻子日野教授當晚在觀光客集中的Waikiki與一些遠道來的老朋友聚會。
話說John跟妻子Sandra（中文名陳玉梅），是我1971年和維蘭兩人頭一次去新幾內(nèi)亞做田野調(diào)查時，到達新不列顛島（New Britain）首邑亞包時所結(jié)識的一對年輕人。當時Sandra剛從馬來西亞嫁來，她跟我們愛說華語，夫婦倆后來成了我們的終生好友，我們在田野調(diào)查的幾年間，受到他們幫助很大。我在1982年和1985年出版的書（參看上文注中介紹）中，曾先后致謝過John Lau。當時John只是替一家華人開的批發(fā)店打工，但是巴布亞新幾內(nèi)亞獨立之后，他倆在亞包隔海灣對面的可可坡（Kokopo）海岸地區(qū)的烏納保斐（Vunapope，十九世紀末德國天主教建立的傳教大本營），自己開了交易店（Trade Store），又從事進出口批發(fā)生意而致富。他們從二十多年前開始和我們常見面。后來Sandra告訴我，他們的批發(fā)生意和成衣工廠，已經(jīng)發(fā)展到雇用了一百五十多名土著工人。生意有兒女接班幫忙之后，John以新不列顛島釣魚隊隊長的身份，從2007年開始，每隔兩年就率領代表巴布亞新幾內(nèi)亞的隊員們飛來夏威夷，參加有多年歷史的夏威夷（在大島的Kona市）國際深海釣魚比賽（請參看插圖七），每次一定會邀請我和隊員們聚餐。釣魚隊隊員多半是新幾內(nèi)亞的白人（殖民地稱呼為歐洲人）和華人中的大小商人（有次，有位華人隊員自駕新購私人游艇前來，其富有可見一斑）。隨隊前來的華人，無論老幼，肯定都認識我，或至少聽他們的父母提起過我，就是從前駕著一部皇家吉普車（英國制造的Morris Mini牌，車身兩邊有On Her Majestys Service[為女王效力]的標志，表示此車屬于政府的公家車，我可以去殖民地政府工務部加油，不必付錢，每月結(jié)賬時，他們會向澳洲國立大學相關辦公室收款），在亞包天天到處亂跑的那個臺灣仔（新幾內(nèi)亞華人背后給我取的外號，大家都用廣東四邑口音的粵語，叫Hoi-wan-dui）。
那天晚上在檀香山有六人參加聚會（請參看插圖十一），言談間，沒想到我們及相關人士中，聚集了一百二十多年前，歷史上最先到達并定居新幾內(nèi)亞的中國移民的幾位后代（陳樂1894年到達，陳均1902年到達，他們是兄弟倆；周龍1899年到達，周英1901年到達，他們也是兄弟倆。詳情參見本書第三章。陳均也就是本書附錄一中上書給安士我斯上校請愿的阿魯易·阿昆，書中多有提到，也是書前插圖一學生表演合影中穿著中國服裝的那個孩子。他是第一位在烏納保斐就讀德語教會學校，并受天主教洗禮入教的新幾內(nèi)亞華人。他的兒子陳秉達少時被送回中國，在上海和香港讀過書，成為新幾內(nèi)亞聞名的富商，多次接受我的訪問，跟我暢談當?shù)厝A人的歷史）。當晚的聚會上有周英的曾孫女Miriam Chow和她的丈夫Mr. Wong，她特別受父親Thomas Chow（周新權）囑咐來看我，因為兩年之前（2017年），我和妻子日野教授去澳洲布里斯班（巴布亞新幾內(nèi)亞獨立之后一些華人遷居澳洲的大本營）參加會議，曾跟她父母，及多位巴布亞新幾內(nèi)亞的老華人會館領導（都是我的老朋友）見面聚餐（請參看書前插圖八）。1970年代周新權在亞包開面包工廠，供應全城的面包糕點店。而周新權的哥哥Henry Chow（周新民）是周英的長孫，當時我們也常見面，他是亞包有名氣的大商人（開造船廠），并活躍在當?shù)卣�界。最近他在過世之前，被巴布亞新幾內(nèi)亞政府封了爵位，成為華人夸耀的Sir Henry。
晚餐談笑間，John掏出手機，打電話給他烏納保斐家中的妻子Sandra（當時她已是巴布亞新幾內(nèi)亞出名的華人，頭銜是國泰華人協(xié)會榮譽會長），讓我跟她用Face Time面對面通話。沒想到，接電話的Sandra坐在飛機上，正在飛往首都摩瑞斯比港（Port Moresby）途中。Sandra很高興，叫我看看坐在她旁邊的人是誰。我一看是一位黑人老頭，他接過電話，笑著用英語說：David，好久不見！你看起來還是那么年輕！我馬上認出他是Sir Julius Chan，在1980年代出任過巴布亞新幾內(nèi)亞國家總理的陳仲民爵士（請參看書前插圖六）。他是陳均的侄孫，由于母親是新愛爾蘭島的土著，他的外貌有點像黑人。我在1970年代因為田野調(diào)查認識他時，他尚在亞包地區(qū)政府任職。而且，我和維蘭兩人住在他父親陳柏家隔壁的皇家寬房大院三年之久，所以經(jīng)常見面，逐漸熟識。陳仲民面貌雖似黑人，但從小跟父親學會了流利的廣東臺山土話。本書第七章中關于亞包華人婦女登記為商店業(yè)主的相關表格，就是當年我拜訪華人所謂縣官府的白人縣官，他叫當時的部下陳仲民幫我查尋整個地區(qū)的商業(yè)記錄，我據(jù)以編輯成的難得資料。
我覺得自己真是個非常幸運的人類學者，今天能夠在此講五十多年前到新幾內(nèi)亞做調(diào)查研究的故事，而且還能在這五十多年中，跟多位田野工作中建立友誼的老朋友們保持聯(lián)系和見面，有的人還搭飛機親自來夏威夷找我敘舊。把我當老朋友的當?shù)厝A人之中，還有現(xiàn)已過世的巴布亞新幾內(nèi)亞自治后首任國會議長Perry Kwan（關子戴，國家獨立至今，唯一被推舉擔任過此一榮耀職位的華人。他也會說流利的臺山土話，母親則是新愛爾蘭島的菲律賓人后裔。因此之故，他后來也被派擔任過巴布亞新幾內(nèi)亞駐菲律賓大使）。他曾邀我和維蘭參加巴布亞新幾內(nèi)亞召開的首次國會，安排我們坐在議長的貴賓席位，旁聽整個議會之進行。
四五十年前，我參與人類學界研究海外的華人/華僑的時候，討論多以當時流行的理論為出發(fā)點，解釋華僑如何適應外國的地理環(huán)境與異國文化，如何打入異國社會而求生存，反正華僑總會落葉歸根回國的。這在本書第一章講得很清楚。然而近幾十年，學界研究跨國移民，都把他們當作Diaspora意思是流離、失散、漂泊，就像猶太人那樣，是一個無家可歸的人群。但是我在幾十年的研究中發(fā)現(xiàn)，Diaspora概念不適合放在新幾內(nèi)亞的華人身上。他們幾代下來，有共同的生存經(jīng)驗，并且建立了很清楚的懷舊的共同記憶與歷史。他們對外人用英語自稱PNG Chinese或用廣東話說吾底鳥堅尼唐人（意為我們新幾內(nèi)亞的華人）時，包含了強烈的共同歸屬感和認同感，包括社會、文化、語言、族群（雖然有正唐與半統(tǒng)之區(qū)別）等一系列領域。雖然這個群體中有形形色色的人，他們分布在巴布亞新幾內(nèi)亞全境，以及澳洲的布里斯班、悉尼等城市，而且還經(jīng)常在世界各地出現(xiàn)，但他們清楚知道，We，the PNG Chinese，絕對不是什么流離失所、漂泊的人群。而從他們的奮斗史，我們更看到了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的中華民族傳統(tǒng)精神，這也是本書書名的由來。
請讀者們繼續(xù)閱讀本書里更多更有趣的故事吧。如果讀后意猶未盡，也許還可以去圖書館找找我前些年寫的以中文出版的個人回憶錄、我的前妻維蘭講她的家世和我們田野生活的書，以及內(nèi)人日野博士花了兩年時間翻譯，以日文出版的我的回憶錄，細說我作為一個人類學者的Diaspora生涯，順便看看我的外曾祖父張亨嘉（北京大學前身京師大學堂首任總監(jiān)督、第四任校長）的故事，再聽聽我跑遍海內(nèi)外的更多的田野故事吧。

2020年6月
吳燕和于夏威夷檀香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