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后記:百變詩人的詩藝剖面圖
2016年,應詩人黃禮孩的邀請,我譯出了《喬治·西爾泰什詩選》,是為第十一屆詩歌與人·國際詩歌獎獲獎詩人喬治·西爾泰什專門印制的詩集。書的第一頁是黃禮孩寫的精彩授獎詞:西爾泰什是一個知覺異常靈敏的詩人,他的詩歌誠實、深刻、強烈,回溯著生命無盡的意緒,喚醒命運背后漫長的記憶。從匈牙利到英國,生長地域的改變給他帶來寫作的契機,他將人生所有的經(jīng)歷進行結構式的精神化書寫,有力地維護著心靈的秩序,拓展了文化的想象。四十年來,他出神入化的詩歌寫作,抖掉了歲月身上的疼痛和寂滅,展現(xiàn)出生命飽滿的成色,閃爍出溫暖的光芒。他的詩歌復雜多變,以不同的口吻敘述,仿佛又用多聲部在歌唱,意象中的幽暗之弦和光明之線如真實經(jīng)驗與比喻感覺交融,衍生出令人詫異的內(nèi)在力量。
在黃禮孩約我譯西爾泰什之前,他的作品只有零星的幾首漢譯,可以說,這位在英國甚至國際上有影響的重要詩人對漢語讀者來說幾乎還是全新的。除了獲得艾略特獎提名的詩《燃燒之書》和《合組歌:壞機器》之外,《喬治·西爾泰什詩選》中的作品均譯自其最新詩集《繪制三角洲地圖》(血斧版2016)。由于版權問題,只得將前兩首詩刪除,補譯了《繪制三角洲地圖》中的其余作品。
西爾泰什是個非常全面的詩人。他詩藝精湛,善于隨物賦形,達成詩藝與詩意的平衡;且能廣泛呼應紛紜的社會現(xiàn)實與歷史文化,力圖呈現(xiàn)而不是回避個體與時代的真切遭遇、對峙局面與精神困境,并致力于從日常生活中提煉鮮活復雜的存在感,其博大厚重令我贊賞欽佩。尤其讓我吃驚的是風格如此迥異的詩歌竟出自一人之手,堪稱百變詩人。
George Szirtes,國內(nèi)一般譯為喬治·基爾泰斯,或喬治·塞爾特斯。但是據(jù)維基百科,Szirtes的讀音是/?s??rt??/,因此我把它譯為喬治·西爾泰什。僅就名字來說,喬治·西爾泰什就很有文化意味:George是英語,Szirtes是匈牙利語。這位八歲來到英國的匈牙利難民注定成為溝通英匈文化的詩人。作為翻譯家,其主要貢獻是把匈牙利語詩歌、小說和劇本譯成英語作品。在他的詩歌中,匈牙利也得到了多方位的呈現(xiàn):他寫了匈牙利作曲家巴托克,物理學家丹尼斯·加博爾,并寫了《一首匈牙利民歌》。如果說把音樂轉化成詩歌并非難事,要把物理寫成詩歌就不容易了,《全息圖》就是這樣一首詩。丹尼斯·加博爾發(fā)明了全息攝影,并因此獲得1971年的諾貝爾物理學獎。受全息攝影立體性的啟示,《全息圖》在真實與幻象的背景上探討了復合人,即我與另一個我的關系問題。在這首奇特的詩中,物理被提升到哲學的高度,接近佩索阿的那些思辨詩。西爾泰什還有一首詩《中歐》,匈牙利屬于中歐,《中歐》顯然是匈牙利的擴大版。這首詩寫的是中歐紳士,一個習慣自我標榜其實一無所能的群體。其諷刺品格和批判精神在西爾泰什作品中是突出的。英國詩人則涉及奧登、卡德蒙、伊萊恩·范斯坦等,西爾泰什顯然對布萊克情有獨鐘。從《布萊克歌謠》來看,他簡直把布萊克視為導師:根據(jù)布萊克的詩寫詩,對布萊克的詩進行詩的闡釋。此外,西爾泰什的詩中還涉及法國詩人波德萊爾、奧地利作家施尼茨勒、荷蘭畫家倫勃朗、波蘭作家布魯諾·舒爾茨、美國攝影師弗朗西斯卡·伍德曼、德國雕塑家安塞爾姆·基弗等。作為詩人與畫家,西爾泰什與這些不同領域的藝術家產(chǎn)生了深刻的契合。他仿效波德萊爾寫的《怒氣》如同出自波德萊爾本人之手。由此可說,所謂藝術家就是進入別人更深的人。優(yōu)秀詩人在書寫他人時往往呈現(xiàn)出自我,使不同的人變成同一個人。這不僅適用于藝術家與藝術家之間,也適用于藝術家和普通人之間。從形體來看,《靜止》這篇作品更像非詩,不分行,簡化標點符號把句子拉長,由此生成地緩重語速和彌漫氛圍,致使詩人進入寫作對象的程度極深,簡直若合一契,堪稱自傳與他傳的混合體。
在我看來,西爾泰什首先是個直面現(xiàn)實的詩人,但他并不拘泥于具體呈現(xiàn),而是傾向于抽象綜合。此類作品有《笑聲》《在心的國度里》《當惡人來臨……》以及組詩《災區(qū):失聯(lián)者》等。前兩首體現(xiàn)的是身體控制術,分別涉及對笑聲(嘴巴)的禁止和對心的管理。正如詩中所寫的,殺死笑聲只能得逞于一時,它總會再次響起,將屠殺者挫敗!对谛牡膰壤铩房胺Q西爾泰什的代表作。該詩語句散漫,表達精警,以豐富的想象提醒普遍的現(xiàn)實,以表面的順從表達了柔韌的批判,在對峙中凸顯了自由需求與專制社會的強烈沖突,在貌似荒誕的陳述中傳達出令人沉痛的殘酷現(xiàn)實。詩中的管理者是他們,持警棍的人。在西爾泰什的詩中,警察大體上充當了管理者的角色!逗途斓囊淮卧捳Z交鋒》也是如此。不過,在《毆打》中,未曾出現(xiàn)的警察成了被毆打者期待的人。無論如何,警察的形象塑造并強化了公民的合法與非法意識,即允許與禁止的界限;蛟S只有在這種背景中才能理解《非法:夢幻的故事》。換句話說,夢幻成為進入非法之地的通道,人們之所以進入非法之地,顯然是因為那里有更值得一過的生活。然而,《當惡人來臨……》分明又動搖了警察與公民之間的界限。大家都討厭并懼怕惡人,但誰是惡人呢?在公民看來,警察可能是惡人,在警察看來,公民可能是惡人。情況的復雜在于或許無人不是惡人:惡正是惡之所為。我們都做過這樣的事。在這里,對惡人的批判陡然變成了自我反省。
如果說惡正是惡之所為的話,那么是誰制造了災區(qū)呢?不仁的天地,還是創(chuàng)世的上帝?關于災區(qū),西爾泰什寫了兩組詩《災區(qū):失聯(lián)者》與《災區(qū):洪水》。當人的敵人不再是人的時候,惡的來臨更讓人迷惑:沒有已知的原因/它發(fā)生了……災情發(fā)生后,身在災區(qū)的人所能做的只有逃生或者死去:那是解決。/這些是我們完美的尸體/團結在一起而災難的原因從此被密封在尸體里。西爾泰什的這類詩并不具體描寫某次災難,卻幾乎適用于每次災難。在災難此起彼伏的當代社會,它如同提前寫好的挽歌,呼應著已經(jīng)發(fā)生并且還會發(fā)生的災難。
從這類直面現(xiàn)實的詩中,不難看出西爾泰什的沉思品格。他有一首詩就叫《關于弗朗西斯卡·伍德曼的九次沉思》。沉思,是西爾泰什詩歌的顯著特色,其中不少詩句具有格言般警策的效果。西爾泰什是個具有唯美情結的詩人,在他心目中,美總是與愛以及永恒聯(lián)系在一起。他這類詩大多具有濃郁誘人的抒情氣息。我特別喜歡《以吻封唇》《論美》《在旅館房間里》和《永恒》這幾首。值得注意的是,詩人把美稱為命運的主人,面對美使他陷入手足無措的緊張?zhí)幘常麑γ赖臒釔蹌t常常伴隨著愛的打擊、喪失與遺忘,這些無疑都是愛的陰影。
她走在自己的美麗空間里。她說話
用在她精致的喉嚨里發(fā)育成熟的嗓音
像一朵花向她的嘴唇流出香氣
在詞語呈現(xiàn)意義和空間蕩起波紋之前。
……她能感到她的身體
向前移入時間就像沿街
走向她并不渴望遇到的未來。
《永恒》這首詩寫得很美,一種自足的美,對稱于美與愛的永恒:永恒的美贏得了永恒的愛,而永恒的愛昭示了永恒的美。
在藝術觀念上,西爾泰什是清醒的!赌Щ矛F(xiàn)實主義》與《極簡主義者》就是極好的說明:注重抽象、不無魔幻的創(chuàng)作手法,高度凝練的詞與物對應。在藝術形式上,西爾泰什屬于格律詩人。他既用傳統(tǒng)的十四行詩體創(chuàng)作了組詩《繪制三角洲地圖》和《投幣式自動播放點唱機》這些迷人的作品,也有通過幾個詞反復押韻編織豐富詩意的作品《全息圖》,還有用獨特韻律寫出的杰作《黃色房間》。這首悼亡父的詩最值得注意的是韻律,而韻律直接對應著詩歌感情的變化。它由18首詩組成,第4、8、12、16首句式散亂,其余14首句式方正,它們分別對應著詩人的痛苦心情,以及對痛苦的克服。其藝術性尤其體現(xiàn)在14首句式方正的詩中,它們結構高度一致:每首詩兩節(jié),每節(jié)五行,第一節(jié)最后一個詞在第二節(jié)中倒序出現(xiàn),整首詩形成嚴格的押韻押詞。因為這些詩押的不僅是相同的韻,而是相同的詞:
總是在房間里,從不啟程
上街,下到碼頭去上
那條等待的船,它在等你。
我們到了,這里是防波堤,水
嘶嘶響并膨脹因為巨大的饑餓。
很可能房間充滿了饑餓。
很可能你的玻璃杯倒?jié)M了水。
很可能外面只有一個你
等著被充滿。因此你登上
那條船,它永遠在啟程。
Always in the room, never setting forth
into the street, down to the dock and on
to the waiting ship, which is waiting on you.
Here we are, heres the jetty, the water
slurping and swelling with its vast hunger.
It
may be that the room is filled with hunger.
It may be that your glass is full of water.
It may that out there is only a you
waiting to be filled. And so you step on
to the ship that is for ever setting forth.
這是第17首的譯文和原文,第一節(jié)各行最后的詞分別是啟程(setting forth)、上(on)、
你(you)、水(water)和饑餓(hunger)。第二節(jié)各行最后仍是這些詞,但順序倒了過來,成了饑餓(hunger)、水(water)、你(you)、上(on)和啟程(setting forth)。這就使本詩獲得了嚴格的秩序,整首詩也因此形成一種層次分明的外包內(nèi)結構(只有第9首例外,該詩形成的是間隔呼應式結構,第一節(jié)各行最后的詞是silence、room、memory、dark、ice,第二節(jié)各行最后仍是這些詞,而且順序一致),我把這種充滿特殊意味的語言游戲稱為鏡子式對稱,回聲式押韻。在我看來,這種韻律結構對應著身在陰間的父親與身在陽間的兒子,懷念者兒子與病逝者父親穿越時空的對話,兒子如同父親無處不在的回聲。換言之,這種回聲式押韻無時不在暗示這對生死之隔的父子。在我的視野里,這種韻律結構屬于首次見到,堪稱西爾泰什體!遺憾的是,經(jīng)過翻譯之后,這些原本位于句末的押韻詞大多被調(diào)整到別處。除了第14首和第17首之外,其余12首均未完全傳達這種回聲式押韻的特征。對本詩來說,這是巨大的損失。除此之外,書中還有多種富于韻律的詩。在我看來,西爾泰什并非一個滿足于用英語寫詩的人,更是一位對英語格律有所發(fā)展的詩人,甚至可以說是詩歌韻律大師!
西爾泰什信奉極簡主義,他力求消除浪費,認為過度是犯罪。這就保證了他的用詞具有中國古詩般的凝練。在形式上,西爾泰什的詩大多分節(jié),每節(jié)從兩行到六行不等,尤其酷愛三行一節(jié)。在寫法上,西爾泰什偏愛對話體。他的對話詩當然揭示了對話的可能性,但也顯示了對話的限度,所謂的對話有時不免變成分歧、隔膜與獨白,如《伊甸園》《布魯諾·舒爾茨,她說》等。西爾泰什對語言也不乏深度思考,他用詩歌探討了陳詞和復調(diào)這兩種語言現(xiàn)象,分別見組詩《為陳詞辯護》和《分叉的舌頭》。對寫實與想象及其變體隱喻與象征的使用與反思也充滿諸多篇什。如果說西爾泰什的每首詩都體現(xiàn)了一個維度可能有些夸張,但從以上簡單梳理中不難看出西爾泰什詩藝的多樣性,這種多樣性無疑是詩人創(chuàng)造力的顯著標志。
感謝藍藍為我推薦出版社,感謝多馬出版此書!本書是在喬治·西爾泰什shou部漢譯詩選基礎上完成的《繪制三角洲地圖》全譯本,鑒于書中最重要的作品是《黃色房間》,因而把它作為書名。極簡、超現(xiàn)實、炫技,加上文化差異,致使部分詩篇難以理解。譯者在對作品的詩意把握和語調(diào)確定方面進行了初步嘗試,不妥之處敬請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