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美育》序 姚文放 日前杜衛(wèi)兄邀我為其新作《談美育》寫一序言，并告知此為其夙愿，在發(fā)表了那么多美育論著之后，一直想寫一本像朱光潛《談美》那樣普及性的書，我未稍猶豫便欣然應命。我如此爽快答應并不僅為師門兄弟之誼，更是因為我與朱先生早期的“談美”之書有一段舊緣。20世紀 70年代中期，我還是一名下鄉(xiāng)插隊的“知識青年”，得便回城休整時常愿意逛逛書店，那個年月在臨街的古舊書店還能淘到好書。有一天發(fā)現(xiàn)了一本有殘缺的書，品相還好，但封面已經換過，用藍色的厚紙糊著，上面手書“給青年的十二封信”字樣，開明書店 1941年版，作者朱光潛，碼洋 8角。翻閱之間，此書深入淺出的論說、樸實無華的文風就已打動了我。雖然此時我還不知“美學”為何物，且阮囊羞澀，但仍傾其所有從商家手中將其拿下。于是我有了第一本美學藏書，至今該書已陪伴我走過了半個世紀的美學生涯，它仍像一位老年朋友似的在書房守候和陪伴著我。 得到這一“美差”以后，我將杜衛(wèi)兄的新作以及相關資料通讀一遍，覺得首先要說一下該書的體例問題。說來有趣，也許與“美”和“美學”有關，“美育”的知行方式自古以來在體例上往往與眾不同，而這一點恰恰是我所喜歡的。亞里士多德上課是在林蔭道上一邊散步一邊講課，被稱為“逍遙學派”；孔子帶著學生周游列國，開了“游學”的傳統(tǒng)風尚；韓愈力倡“傳道、授業(yè)、解惑”則將“問難”教學法做到了極致。學者們的著作不是稱“對話集”（柏拉圖），就是稱“談話錄”（歌德）。按文類特點還可分為賞析體（萊辛《拉奧孔》）、書信體（席勒《美育書簡》）、評論體（王國維《孔子之美育主義》）、演講體（蔡元培《以美育代宗教說》），另外還有林林總總的雜錄、日記、隨筆、題記、序跋、讀法、評點、批注等體式。杜衛(wèi)《談美育》也理所當然有其獨到之處，可稱為“漫談體”吧。作者將其定位為“通俗易懂的讀物”“普及性讀物”一類，但其旨恰如朱光潛《談美》“開場話”所說：“在這里我只是向一位親密的朋友隨便談談，……在寫這封信時，我和平時寫信給我的弟弟妹妹一樣，面前一張紙，手里一管筆，想到什么便寫什么，什么書也不去翻看，我所說的話都是你所能了解的，但是我不敢勉強要你全盤接收�！� 與之相關的是框架結構。像這種“漫談”式的文字，一般在框架結構上沒有一定之規(guī)，本來就是“漫談”嘛。但只要它不是那種拼盤式的論文集，作為一個完整的東西，仍會有脈絡、線索的講究，哪怕是含而不露的講究。杜衛(wèi)《談美育》亦復如此。對于全書的框架結構，作者在“內容簡介”中已有介紹，不贅。但第十一章“談談社會美育”卻是一個例外，該章對蔡元培先生首倡“社會美育”的重要意義及其在今天的價值進行了專章“漫談”。現(xiàn)時談美育確實有必要將“社會美育”這一學界曾經有所忽略而今天倍加關注的重要問題好好討論一下，但在全書的篇章結構上卻顯得不盡協(xié)調。其實在篇章結構上的這類“瑕疵”在朱光潛《談美》中也有，該書共十五章，前三章為總論，第四、第五兩章談美感，第七章談美，從第八章起到第十四章談藝術美，最后一章收尾，唯有第六章“考證、批評與欣賞”橫枝斜出，茫然無歸。這樣的總體安排體現(xiàn)了朱光潛所堅持的美學主張：美的本質是從美感到美再到藝術，但第六章的擺布卻留下了不和諧之處。不過是否可以這樣理解：這類“瑕疵”在篇章結構上恰恰體現(xiàn)了“漫談”文體“既散又不散”“形散神不散”的特點，否則從頭到尾都是整齊劃一、四平八穩(wěn)的話，反倒不像“漫談”，而像一般教材了。 大致這類“普及性讀物”登場，用朱自清的話來講，背后總是有一本“大書”在支撐著、操控著，它就像地球的磁場在暗中安排著整個地球萬事萬物的秩序，因此這本大書的統(tǒng)馭是必須的。當年朱光潛《談美》是以《文藝心理學》作背景，而今杜衛(wèi)《談美育》則是以他晚近出版的《美育學》作背景。但這并不意味著這種“普及性讀物”就是背后大書的微縮版、迷你版，它切切實實就是另外一本書！但它起碼面臨兩重困難，一是寫作話語的轉換，因為學術性話語與普及性話語并不在同一頻道，要將學術性話語轉換到普及性話語上來難度很大。二是精神生態(tài)的轉換，任何一本書都是作者精誠所至造就的活物，與人體和靈魂一樣的活物。古人有“鳳頭、豬肚、豹尾”之說，又有“造物賦形”之說，其筋絡血脈、肌肉骨架是無法挪動、不能更改的，一旦有所改動，它就病了或者死了，哪怕對原書的表述換一個角度、改一種身份乃至變一下口吻，它都不再是原先的模樣了。因此對這一大書的“普及化”對它來說實在是一次脫胎換骨、轉世再造�？傊�，將一本理論性的學術著作改寫為一本“普及性讀物”困難甚巨。但正因為如此，這類“普及性讀物”恰恰也是引人入勝、入人心扉的。 何以如此說呢？朱自清在《〈談美〉序》中說，這些通俗易懂的“小書”能幫人指迷解惑、讓人少走彎路：“它自然只能給你一兩個例子看，讓你可以舉一反三。它矯正你的錯誤，針砭你的缺失，鼓勵你走向前去。”杜衛(wèi)的《談美育》援引了《論語》中孔子偕弟子游春的故事、《莊子》中“庖丁解�！钡脑⒀詠碚妹髦袊�古代美育思想的精髓，是特別有味道的。其實這樣的例證在中國美育史上可謂不勝枚舉，不妨舉一反三。我比較喜歡《論語·陽貨》中“殺雞焉用牛刀”一篇：子之武城，聞弦歌之聲。夫子莞爾而笑，曰：“割雞焉用牛刀？”子游對曰：“昔者偃也聞諸夫子曰：‘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戲之耳�！� 說的是孔子在弟子們面前說錯了話，假稱戲言而搪塞過去。想想那場面，真像一出活報�。杭仍趯W生面前出言失當露了怯，又要掩飾自己的失言有違信條的尷尬；既要謹守禮樂之道的規(guī)矩，又要維護師道尊嚴的面子。當時孔老夫子的神情一定是非常豐富非常復雜的。這樣的“美育”場景真是太好玩了！ 不過，行文至此也得打住了，杜衛(wèi)《談美育》的精髓最終還得歸結到美育理論的建構上來。對此可以舉出若干顯例，一是該書提出“美育是基于審美經驗的人文教育”，對“美育”概念給出了嶄新的定義。但必須指出的是，該定義在作者的“大書”《美育學》中是不經見的，這就印證了我所說《談美育》是“另外一本書”的論斷。據作者自陳，這是將他此前發(fā)表的一篇論文《美育三義》在融通古今中外美育思想的基礎上，根據中國美育傳統(tǒng)和當代中國教育實際提出的，同時做了更加具體、全面的論述，使這個新定義相對比較簡練、明了，也更突出了美育理論的實踐指向。杜衛(wèi)曾說，關于《美育三義》他在國內學界已講了一百多場，我曾埋汰他“應是講了三百多義了”，可見人氣之旺、熱度之高。 二是該書提出了“豐厚感性”的新概念。該書認為，我國當前美育的目標應該是保護和開發(fā)學生的感性能力和提高學生的感性素養(yǎng)的融合，這個融合的目標就是達成“豐厚感性”。美育培養(yǎng)“豐厚感性”，就是要使學生的感覺更敏銳、知覺更有構型力、想象更具創(chuàng)造性、情感充盈而深刻、具有藝術和生活品位。在我看來，目前“豐厚感性”這一概念足以成為前沿性的理論問題，對之進行探討當具有廣闊的學術前景。 三是該書提出“文學教育作為美育的主要形態(tài)之一”的觀點，該書就此作出判斷：美育的主要目標是培養(yǎng)學生的審美素養(yǎng)和人文素養(yǎng)，文學既有鮮明的審美創(chuàng)造性，又有深厚的人文底蘊，在各種藝術門類中，文學是審美性和人文性融合得十分密切的，同時也是與其他藝術門類關聯(lián)程度最高的，因此文學美育是美育的一種理想形態(tài)。在我看來，在美育受到社會各方面高度關注，美育、藝術學理論大熱的今天，以上觀點有可能引起異議并引發(fā)熱烈的學術討論。 2024年9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