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劉玉葉的這本書是對佛教在六朝時期中國化與文論關系的探索，凝聚著她自大學本科時代就專注于這一問題的思考。作為她在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的本碩博導師，收到為她這本書作序的請求，予欣然應諾，但提起筆來，卻感覺有些吃力與感慨。
首先佛學中國化與六朝文論這個題目很難做，雖說時下在中國，學術中國化成了一種時尚，但真正契入學術自身而加以探討卻是難以做到，許多是人云亦云，附從時流。玉葉此書的可貴之處，在于她一直從事這方面的研究，立足于學術自身。她從本科時代即深心于佛學與六朝文化，進入讀博階段，她從研讀《弘明集》開始，將這本書與六朝文論，特別是與劉勰寫作《文心雕龍》相聯(lián)系，在導師的指導下，選定從思想對話這一角度去切入，孜孜不倦地加以梳理與探討。中國文化自六朝時期通過對于佛學的接納與對話，將佛學成功地引入中土，與中土固有的儒道思想既互相交爭又融合，成為中國文化發(fā)展與演變中一道亮麗的風景，澤溉文學理論與藝術理論，孕育了《文心雕龍》這本體大思精的文論巨典。其中的經(jīng)驗教訓實在是值得總結與研究，近代以來，研究佛學與中國固有文化關系的大家很多，章太炎、梁啟超、陳寅恪、陳垣、湯用彤等人均對此有所建樹，但從思想對話的角度去研究則是另一個具有現(xiàn)代價值的角度。思想對話是基于現(xiàn)代文明的基本理念，它尊重與鼓勵不同思想流派之間的平等對話，通過對話來促進互相了解與交流，進而實現(xiàn)共同的理想世界，實現(xiàn)真正的和而不同。
中國古代自老子、孔子、莊子開始，即有和而不同、殊途同歸的開放包容的思想理念�！抖Y記·中庸》提出：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為大也。朱熹注：天覆地載，萬物并育于其間而不相害；四時日月，錯行代明而不相悖。所以不害不悖者，小德之川流；所以并育并行者，大德之敦化。小德者，全體之分；大德者，萬殊之本。川流者，如川之流，脈絡分明而往不息也。朱熹這段文字形象生動地說明了天地之德是浸潤人類的文明之本，也是我們今天以古為鑒，構建文明形態(tài)的智慧之源。上古時代，華夏文化也是在與周邊的族群融合中發(fā)展壯大的，其中既有武力的交爭，也有思想文化的融合。例如齊魯文化與楚騷文化的融合，是中國文化與文學發(fā)展的不爭事實。佛教自東漢明帝進入中土后，與道家的關系也一直是在這種和而不同的環(huán)境中發(fā)展起來的。中國文化本身具備吐故納新的功能與器度，這也決定了它在漢魏六朝時期具有佛學中國化的條件與功能。玉葉此書的一些章節(jié)，有力地論述與說明了這一點。這些論文，部分來源于她在讀博時的博士論文《弘明集與六朝文論》。文中認為：《弘明集》真實地還原了佛教在六朝面臨的倫理、哲學、美學等諸多挑戰(zhàn)，當時的一批士人重新解釋建構佛教理論，融攝外來宗教融入本民族精神心理之中，并以論文、詩歌等創(chuàng)作進行文字上的實踐。在這個意義上，《弘明集》體現(xiàn)了佛教中國化的鮮活進程，體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中多元平等對話的文化精神。這一看法頗有當代價值。說起當初她選這個題目時，作為導師的我也是有所顧慮的。雖然我從寫作《六朝美學》這本書開始，就有專門論述佛教與美學的內(nèi)容，后來在《中國古代文論精神》等書中也涉獵佛教與六朝文論，但專門從《弘明集》與六朝文學的角度去寫博士論文，還是感到有相當?shù)碾y度。玉葉當時堅持寫這個題目，我讓她專門去請教了人大佛教與宗教學理論研究所的張風雷教授，他是方立天先生的高足，結果得到張教授的支持，讓她查閱了人大宗教所的《弘明集》的有關版本，提供了一些文獻資料方面的幫助，這為玉葉的博士論文奠定了文獻學上的基礎。玉葉在寫作中與我反復溝通，我提醒她從對話的層面去解讀《弘明集》中的儒道佛既交爭又對話融合的觀點與方法。玉葉在這方面作了大量的研究，如今這本書上編中的《〈弘明集〉的思想對話與六朝文論構建》《〈弘明集〉中的儒佛對話以沙門不敬王者之爭為中心》《六朝時期的佛道對話以夷夏之辨為中心》這些篇章即是當時博士論文的內(nèi)容。通過對這些問題的梳理與論述，本書有力地證明了，包括佛學在內(nèi)的學術進入中土，構成中華思想文化的有機部分，關鍵在于是否善于通過對話與討論的方式來獲得彼此之間的尊重與互融，而不是通過排斥與拒絕的方式來進行。比如本書對東晉關于沙門與禮敬王者之間辯論的介紹與論述，以及對比明清時期封建專制統(tǒng)治者對佛教與王者之間的政策，這對我們今天來說，依然有著啟發(fā)意義。
對《文心雕龍》與《弘明集》的編寫，其間有著怎樣的關系，玉葉此書中的論述，頗多中肯之論。本書中的《論〈文心雕龍〉與〈弘明集〉的義理貫通》一文，探討這兩本書的義理共同之處，提出兩書之間的精神旨趣以及寫作立場，認為《文心雕龍》的還宗經(jīng)誥與《弘明集》的尊崇律本，以及《文心雕龍》與《弘明集》的追本溯源原始要終，在這些方面有著一致之處，在最高層次的精神境界的追尋上，二書體現(xiàn)出崇本舉末的方法。在這些方面的比較與互證，對于揭示《文心雕龍》的精神史意義的價值，實在是很有必要。日本學者吉川忠夫十幾年前寫了《六朝精神史研究》（鳳凰出版?zhèn)髅郊瘓F，2010年出版），其中沒有《文心雕龍》的內(nèi)容，我以為六朝精神史的研究應當從更廣泛更深入的維度去研究。玉葉此書將六朝文論史巨典《文心雕龍》與佛學代表作《弘明集》從義理貫通的層面去解析，對于我們?nèi)ラ_掘六朝精神史的內(nèi)容，不乏其價值。迄今為止，中國學術界關于六朝思想文化的各類著述層出不窮，但從精神史的高度去綜合研究的還沒有，這實在是一件遺憾事。很多年前，我在出版了《六朝美學》后，還出版過《兩漢精神世界》一書，但一直沒有時間再去寫作六朝精神史。實際上，六朝是一個精神世界極為豐富的時代，對后世中國人的精神史影響極大，而構建六朝精神史的工程，需要各方面的努力，玉葉此書可算是初步的探索與努力，相信它對于六朝精神史的構建會起到推進的作用。
本書的下半部分主要是關于傳統(tǒng)文學與文論的論文，著重從綜合的角度去解析古代文論與六朝文學的相關問題。其中既有對于章太炎大文學觀的論述，又有對沈約、庾信等著名文士的研究文章，這些論文善于從國學四部、文學現(xiàn)象等方面去研判文學與文論現(xiàn)象。讀了這些文章，不禁想起與此相關的事情。玉葉是2005年國學院本科第一批學生，當時是從校內(nèi)二次選拔從其他熱門專業(yè)進入剛成立的國學院，他們這一屆的學生真誠地熱愛國學與傳統(tǒng)文化，好學不倦，善于思考，運用國學治學的方法，從四部之學的貫通去考量學術、讀書寫作。書中的論中國傳統(tǒng)學術與游學的文章，即是當時國學院教學特色的彰顯。此外書中還有論述章太炎與近代文學大傳統(tǒng)的文章，也體現(xiàn)出這種理念。這本書與人們常見的分科研究中國文學的文章有很大的不同之處，就是追求文史哲貫通、經(jīng)史子集四部互融的學術境界，踐行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學術精神，對于中國文學的深度研究來說，是一種大膽而有益的探索，值得加以推介。
是為序。
袁濟喜
2024.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