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 序
一、 中、德在東、西方(亞歐)文化格局里的地位
華夏傳統(tǒng),源遠流長,浩蕩奔涌于歷史海洋;德國文化,異軍突起,慨然躍升于思想殿堂。作為西方文化,亦是歐陸文化南北對峙格局之重要代表的德國,其日耳曼統(tǒng)緒,與中國文化恰成一種異體態(tài)勢,而更多地與在亞洲南部的印度文化有頗多血脈關聯。此乃一種相反相成之趣味。
而作為歐陸南方拉丁文化代表之法國,則恰與中國同類,故陳寅恪先生謂:以法人與吾國人習性為最相近。其政治風俗之陳跡,亦多與我同者。誠哉是言。在西方各民族文化中,法國人的傳統(tǒng)、風俗與習慣確實與中國人存在諸多不謀而合之處,當然也不排除文化間交流的相互契合: 諸如科舉制的吸納、啟蒙時代的諸子思想里的中國文化資源等。如此立論,并非敢淡漠東西文化的基本差別,這畢竟仍是人類文明的基本分野;可異中趨同,亦可見錢鍾書先生所謂東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學北學,道術未裂之言不虛。
在亞洲文化(東方文化)的整體格局中,中國文化屬于北方文化,印度文化才是南方文化。中印文化的交流史,實際上有些類似于德法之間的文化交流史,屬于地緣關系的亞洲陸地上的密切交流,并由此構成了東方文化的核心內容;遺憾的是,由于地域太過遼闊,亞洲意義上的南北文化交流有時并不能相對頻繁地形成兩種文化之間的積極互動態(tài)勢。兩種具有互補性的文化,能夠較快推進人類文明發(fā)展,這可能是一個基本定律。
西方文化發(fā)展到現代,歐洲三強英、法、德各有所長,可若論地緣意義上對異文化的汲取,德國可拔得頭籌。有統(tǒng)計資料表明,在將外語文獻譯成本民族語言方面,德國居首。而對法國文化的吸收更成為思想史上一大公案,乃至歌德(17491832)那一代人因過猶不及而不得不激烈反抗法國文化的統(tǒng)治地位。雖然他們都說得一口流利的法文,但無論正反事例,都足證德意志民族海納百川的學習情懷。就東方文化而言,中國文化因其所處地理中心位置,故能得地利之便,尤其是對印度佛教文化的汲取,不僅是一種開闊大度的放眼拿來,更兼?zhèn)湟环N善擇化用的創(chuàng)造氣魄,一方面是佛教在印度終告沒落,另一方面卻是禪宗文化在中國勃然而起。就東方文化之代表而言,或許沒有比中國更加合適的。
中德文化關系史的意義,正是在這樣一種全局眼光中才能凸顯出來,即這是一種具有兩種基點文明代表性意義的文化交流,而非僅一般意義上的雙邊文化關系。何謂?此乃東西文化的兩種核心文化的交流,即作為歐洲北方文化的條頓文明與亞洲北方文化的華夏文明之間的交流。這樣一種質性文化的交流,具有重要的范式意義。
二、 作為文明進程推動器的文化交流與中國文化的超人三變
不同文明之間的文化交流,始終是文明進程的推動器。誠如季羨林先生所言:從古代到現在,在世界上還找不出一種文化是不受外來影響的。其實,這一論斷,也早已為第一流的知識精英所認知,譬如歌德、席勒(17591805)那代人,非常深刻地意識到走向世界、汲取不同文化資源的重要性,而中國文化正是在那種背景下進入了他們的宏闊視域。當然,我們要意識到的是,對作為現代世界文明史巔峰的德國古典時代而言,文化交流的意義極為重要,但作為主流的外來資源汲取,是應在一種宏闊的僑易學視域中去考察的。這一點歌德總結得很清楚:我們不應該認為中國人或塞爾維亞人、卡爾德隆或尼伯龍根就可以作為模范。如果需要模范,我們就要經;氐焦畔ED人那里去找,他們的作品所描繪的總是美好的人。對其他一切文學我們都應只用歷史眼光去看。碰到好的作品,只要它還有可取之處,就把它吸收過來。此處涉及文化交流的規(guī)律性問題,即如何突出作為接受主體的主動選擇性,若按陳寅恪所言:其真能于思想上自成系統(tǒng),有所創(chuàng)獲者,必須一方面吸收輸入外來之學說,一方面不忘本來民族之地位。此二種相反而適相成之態(tài)度,乃道教之真精神,新儒家之舊途徑,而二千年吾民族與他民族思想接觸史之所昭示者也。這不僅是中國精英對待外來文化與傳統(tǒng)資源的態(tài)度,推而廣之,對各國擇取與創(chuàng)造本民族之精神文化,皆有普遍參照意義?傮w而言,德國古典時代對外來文化(包括中國文化)的汲取與轉化創(chuàng)造,是一次文化交流的質的提升。文化交流史的研究,其意義在此。
至于其他方面的雙邊交流史,也同樣重要。德印文化交流史的內容,德國學者涉獵較多且深,尤其是其梵學研究,獨步學林,赫然成為世界顯學;正與其世界學術中心的地位相吻合,而中國現代學術建立期的第一流學者,如陳寅恪、季羨林等就先后負笈留德,所治正是梵學,亦可略相印證。中法文化交流史內容同樣極為精彩,由啟蒙時代法國知識精英對中國文化資源的汲取與借鑒到現代中國發(fā)起浩浩蕩蕩的留法勤工儉學運動,其轉易為師的過程同樣值得深入探究。總之,德、法、中、印這四個國家彼此之間的文化交流史,應當歸入文化史研究的中心問題之列。
當然,不可否認的是,作為中國學者,我們或多或少會將關注的目光投向中國問題本身。必須強調加以區(qū)分的是所謂古代中國中世中國與現代中國之間的概念分野。其中,古代中國相當于傳統(tǒng)中國的概念,即文化交流與滲透尚未到極端的地步,尤以先秦諸子思想為核心;中世中國則因與印度佛教文化接觸,而使傳統(tǒng)文化受到一種大刺激而有易,禪宗文化與宋儒理學值得特別關注;現代中國則以基督教之涌入為代表,西學東漸為標志,仍在進程之中,則是以汲取西學為主的廣求知識于世界,可以新儒家之生成為關注點。經歷三變的中國,內在于中國為第一變,內在于東方為第二變,內在于世界為第三變,三變后的中國才是具有悠久傳統(tǒng)而兼容世界文化之長的代表性文化體系的國家。
先秦儒家、宋儒理學、新儒家思想(廣義概念)的三段式過渡,乃是中國思想漸成系統(tǒng)與創(chuàng)新的標志,雖然后者尚未定論,但應是相當長時期內中國思想的努力方向。而正是這樣一種具有代表性且兼具異質性的交流,在數量眾多的雙邊文化交流中,具有極為不俗的意義。張君勱在談到現代中國的那代知識精英面對西方學說的盲目時有這樣的描述:好像站在大海中,沒有法子看看這個海的四周……同時,哲學與科學有它們的歷史,其中分若干種派別,在我們當時加緊讀人家教科書如不暇及,又何敢站在這門學問以內來判斷甲派長短得失,乙派長短得失如何呢?其中固然有個體面對知識海洋的困惑,同時意味著現代中國輸入與擇取外來思想的困境與機遇。王韜曾感慨地說:天之聚數十西國于一中國,非欲弱中國,正欲強中國,非欲禍中國,正欲福中國。
不僅表現在政治軍事領域如此,在文化思想方面亦然。而當西方各強國紛紛涌入中國,使得西學東漸與西力東漸合并東向之際,作為自19世紀以來世界教育與學術中心場域的德國學術,則自有其非同一般的思想史意義。實際上,這從國際范圍的文化交流史歷程也可看出,19世紀后期逐漸興起的三大國俄、日、美,都是以德為師的。
故此,第一流的中國精英多半都已意識到學習德國的重要性。無論是蔡元培強調救中國必以學。世界學術德最尊。吾將求學于德,而先赴青島習德文,還是馬君武認為德國文化為世界冠,都直接表明了此點。至于魯迅、郭沫若等都有未曾實現的留德夢,也均可為證。中德文化研究的意義,端在于此,而并非僅僅是眾多中外文化交流史里的一個而已。如果再考慮到這兩種文化是具有代表性的東西方文化之個體(民族國家文化),那么其意義就更顯突出了。
三、 在東學西漸與西學東漸的關聯背景下理解中德文化關系的意義
即便如此,我們也不能畫地為牢,因為只有將視域拓展到全球化的整體聯動視域中,才能真正揭示規(guī)律性的所在。所以,我們不僅要談中國文化的西傳,更要考察波斯阿拉伯、印度、日本文化如何進入歐洲。這樣的東學,才是一個完整意義上的東學。當東學西漸的軌跡,經由這樣的文化交流史梳理而逐漸顯出清晰的脈絡時,中國文化也正是在這樣一種比較格局中,才會更清晰地彰顯其思想史意義。這樣的工作,需要學界各領域研究者的通力合作。
而當西學東漸在中國語境里具體落實到20世紀前期這輩人時,他們的學術意識和文化敏感讓人感動。其中尤其可圈可點的,則為20世紀30年代中德學會的沉潛工作,其標志則為中德文化叢書的推出,至今檢點前賢的來時路,翻閱他們留下的薄薄冊頁,似乎就能感受到他們逝去而永不寂寞的心靈。
昔賢篳路藍縷之努力,必將為后人開啟接續(xù)盛業(yè)的來路。光陰荏苒,竟然輪到了我們這代人。雖然學養(yǎng)有限,但對前賢的效慕景仰之心,卻絲毫未減。如何以一種更加平穩(wěn)踏實的心態(tài),繼承前人未竟之業(yè),開辟后世純正學統(tǒng),或許就是歷史交給我們這代人的使命。
不過我仍要說我們很幸運: 當年馮至、陳銓那代人不得不因民族戰(zhàn)爭的背景而顛沛流離于戰(zhàn)火中,一代人的事業(yè)不得不無可奈何地宣告中斷,今天,我們這代人卻還有可能靜坐于書齋之中。雖然市場經濟的大潮喧囂似也要推倒校園里平靜的書桌,但畢竟書生還有可以選擇的權利。在清苦中快樂、在寂寞中讀書、在孤獨中思考,這或許,已是時代贈予我們的最大財富。
所幸,在這樣的市場大潮下,能有出版人的鼎力支持,使這套中德文化
叢書得以推出。我們不追求一時轟轟烈烈吸引眼球的效應,而希望能持之以恒、默默行路,對中國學術與文化的長期積淀略有貢獻。在體例上,叢書將不拘一格,既要推出中國學者自己的研究著述,也要譯介國外優(yōu)秀的學術著作;就范圍而言,文學、歷史、哲學固是題中應有之義,學術、教育、思想也是重要背景因素,至于社會學、政治學、經濟學等鮮活的社會科學內容,也都在兼容并包之列;就文體而言,論著固所bi備,隨筆亦受歡迎;至于編撰舊文獻、譯介外文書、搜集新資料,更是我們當今學習德國學者,努力推進的方向?傊,希望能水滴石穿積跬步以至千里,經由長期不懈的努力,將此叢書建成一個略具規(guī)模、裨益各界的雙邊文化之庫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