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當今世界最重要的女性主義思想家之一,巴特勒一直以顛覆性的哲學觀點和迂回曲折的理論分析著稱,對于波伏娃、伊利格瑞和賽吉維克的理論如數(shù)家珍,黑格爾、弗洛伊德和?碌囊母请S處可見。一般讀者對巴特勒的了解,恐怕只有生理性別和社會性別一樣是被建構的這句口號。但是,面對近年來性別恐慌全球化的現(xiàn)象,巴特勒出版了面向大眾、更為通俗易懂的作品。在巴特勒看來,如今社會上盛行的性別恐慌是一種人為建構的幻象,目的是剝奪少數(shù)人的基本權利。而《誰在害怕性別》要做的就是揭穿這些謊言和幻象,引導人們重新審視我們對性別和性別平等的理解,創(chuàng)造一個可自由行動、呼吸、相愛的世界。
導論 社會性別意識形態(tài)和對破壞的恐懼
為什么會有人害怕社會性別(gender)呢?至少在美國,直到最近的時候,這個術語并不引人注目。我們被要求在表格上勾選一個社會性別選項,大多數(shù)人沒有多想就照做了。當然,也有一些人不喜歡勾選性別選項,并認為應該提供更多的勾選框或者完全取消勾選框;不同的人在勾選社會性別選項時有不同的感受。有些人懷疑社會性別是討論女性不平等的方式,或者認為這個詞與女性是同義詞。有些人認為這是指涉同性戀的隱晦方式。還有一些人認為社會性別就是生理性別(sex)的另一種說法,即使某些女性主義者已經(jīng)將兩者加以區(qū)分,并將生理性別與出生時的生物學特征或法律的分配聯(lián)系起來,而社會性別則是形成中的社會文化形式。與此同時,女性主義者和從事性別研究的其他學者在社會性別的定義和界定上存在分歧。有關這個詞的定義和理解可謂眾說紛紜,莫衷一是,誰也說服不了誰。
然而,反社會性別意識形態(tài)運動將社會性別視為一種影響深遠的龐然大物,令人恐懼。至少可以說,現(xiàn)在反對這個術語的那些人并不糾結于它在詞匯上的爭議。除了在一般的社會日常生活和學術界傳播的方式,在世界某些地方,社會性別已經(jīng)引發(fā)了非同尋常的關注和警覺。在俄羅斯,社會性別被稱為國家安全的威脅,而梵蒂岡表示它對文明和人類 / 男人(man)本身構成威脅。在全球的保守的福音派和天主教社群中,社會性別被視為一種象征,代表著一個政治議程,該議程不僅旨在破壞傳統(tǒng)家庭,而且禁止使用母親和父親這樣的詞匯,以支持一個無性別的未來。另一方面,在美國最近的不讓社會性別進入課堂的運動中,社會性別被當作戀童癖(pedophilia)的代號,或者是一種灌輸教育,教導年幼兒童如何自慰或變成同性戀。賈爾·博索納羅 i 執(zhí)政的巴西持有同樣的觀點:社會性別會質(zhì)疑自然和規(guī)范的異性戀的特性,一旦異性戀的合法授權不再牢固,各種性倒錯(sexual perversities)將在地球上蔓延,包括獸奸(bestiality)和戀童癖。這種觀點可謂矛盾重重。這種思維方式將向兒童教授社會性別等同于虐待兒童放任地把教士們長期性虐待青年人的可怕歷史忘之腦后,而教會也往往相應地寬恕和保護這些教士。指控那些進行性教育的人虐待兒童將教會造成的傷害投射到了這些人身上,而他們只是在試圖教授性知識、強調(diào)同意的重要性以及講解性別和性取向的多樣性。這種將傷害外化的做法只是社會性別幻象(phantasm)如何運作的一個例子。
在世界的不少地方,社會性別不僅被認為對兒童、國家安全或異性婚姻和傳統(tǒng)家庭構成了威脅,而且還被描繪為精英階層將他們的文化價值觀強加于真實人民的陰謀,是全球北方(theGlobal North)城市中心殖民全球南方(the Global South)i 的計劃。社會性別被描繪成一套與科學或宗教相對立的觀念,或者被視為對文明的威脅、對自然的否認、對男性氣質(zhì)的攻擊或者對生理性別差異的抹平。有時候,社會性別也被視為一種極權主義的威脅或魔鬼的杰作,因此被標記為世界上最具破壞力的力量,是上帝在當代的危險競爭對手,必須不惜代價加以對抗或摧毀。
至少在美國,社會性別不再只是官方表格上讓人勾選的普通方框,當然也不是一門對更廣泛的世界沒有影響的晦澀學科。相反,它已經(jīng)成為一個具有破壞力的幻象,成為收集和加劇各種現(xiàn)代恐慌的手段。當然,我們今天有許多完全合理的理由來擔心我們的世界:氣候災難、強制移民、戰(zhàn)爭中受到威脅和失去生命的人們,等等。還有那些新自由主義經(jīng)濟體,它們剝奪了人們生活和發(fā)展所需的基本社會服務。還有制度性種族主義,它用或快速或緩慢的暴力奪取了許多人的生命。女性、酷兒和跨性別者尤其是其中的黑人和棕色人種遭到謀殺的比例是驚人的。
然而,右翼陣營有著自身不同的擔憂事項:存在著對父權制力量和各種社會結構的挑戰(zhàn),這些社會結構構成了國家、公民社會和異性戀規(guī)范家庭單元;還有一波一波的移民潮,它們威脅到傳統(tǒng)的民族國家觀念、白人至上主義和基督教民族主義?梢岳^續(xù)列舉其他的擔憂事項,但都無法涵蓋當前右翼運動、右翼機構和右翼國家為自身利益而利用的各種對破壞的恐懼,也無法解釋當世界上許多人對自己現(xiàn)在的生活方式感到前途未卜、心懷恐慌的時候,類似社會性別性別理論制度性種族主義批判種族理論等術語為何要承受指責。為了將社會性別視為對整個生活、文明、社會、思想等的威脅,右翼陣營必須聚攏各式各樣的擔憂和焦慮無論它們彼此之間如何相互齟齬再將它們捆綁在一起,并給予統(tǒng)一名稱。正如弗洛伊德關于夢境的教導,這些幻象中無論發(fā)生什么,都涉及一系列元素的凝聚(condensation),以及對看不見或無名的事物進行轉移(displacement)。
我們能否說出,到底有多少當代的擔憂聚集到社會性別這一議題上?我們能否解釋,對社會性別的妖魔化是如何轉移和掩蓋那些合理的焦慮的,例如氣候破壞、加劇的經(jīng)濟危脆(economicprecarity)、戰(zhàn)爭、環(huán)境毒素、警察暴力等?毋庸置疑,我們應該為這些感到擔憂并思索對策。當社會性別這個詞消融了各種擔憂,并且成為當代右翼運動的一個包羅萬象的幻象時,真正導致這些擔憂的各種條件卻失去了它們的名字。社會性別收集并煽動著這些擔憂,使我們無法更清晰地思考我們究竟該擔心什么,也讓我們無法看清當前危機重重的世界觀最初是如何形成的。
[美]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
當代著名的后現(xiàn)代主義思想家。被認為是在現(xiàn)代政治理論中最有影響力的聲音之一和當今最有影響力的女性主義理論家之一。主要著作有《性別麻煩》《身體之重》《消解性別》《欲望的主體》等。
刁俊春
復旦大學外文學院博士,中國翻譯協(xié)會專家會員,嘉興大學外國語學院翻譯碩士導師。譯有《國王的全息圖》《繼承者》《阿斯托里亞》《暮色將至偉大作家的最后時刻》。在《新美術》等CSSCI來源期刊發(fā)表譯文10余篇,累計出版或發(fā)表譯文近200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