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獨自生活的那些年
簽售結(jié)束后,我終于從曠日持久的緊張里松懈下來,回到了平淡重復(fù)的日常生活。心間仿佛有塵埃飄落的聲響,極輕微,不易覺察。
每次出了新書,總要奔赴各個城市見見讀者們,即便在簽售現(xiàn)場只有短暫的交流機會,我仍為這種儀式感所感動。那些平時只能在網(wǎng)上聊天的妹妹和好友,我們也終于能在深夜里促膝暢談,不必修飾語言。
我常年生活在寂靜中,對我來說,這樣面對面的交流不僅是難得的熱鬧,更是對生命里那些持久芬芳的情誼的一次確認。
北京簽售會的前一天晚上,我在小紅書上收到一條簡短的私信。一個頂著蠟筆小新頭像的女孩說:舟,我馬上就要畢業(yè),要出去租房子獨居了,希望能看到你分享一些獨居好物,或是生活技巧、注意事項。
她發(fā)來兩張跟我的合影,一張是在我2020年的簽售會,另一張是在2024年的簽售會,像是一條鏈子的搭扣兩張合影中間相隔的恰好是她的整個大學(xué)年華。
這條私信提醒了我,又到畢業(yè)季了,這意味著又將有一批年輕小孩離開校園,將生活用品打包收起,從學(xué)校踏入社會,從集體生活邁入獨自生活,正如許多年前的夏天,許多年前的我。
過了三十歲之后,我的飄浮感比年輕時更強烈,也更具體,我說不上為什么。或許是因為年輕時近乎偏執(zhí)地抵抗什么年紀就該做什么事的思想,自以為有一番主張,于是到了該向命運交出階段性答案時,我的卷面還有大片空白。
因此我心里時常會涌出一股灰色的寂滅感,它比現(xiàn)實更真實、劇烈、強悍,卻不能夠交托于他人。沒有依靠,無人傾訴,只能靜靜地坐在房間里,等待情緒像潮水一樣退去,身心重新平靜下來。
畢業(yè)后我就開始獨自生活。后來我無數(shù)次夢回當(dāng)初租的第一套房子,里面的一切都散發(fā)著二十世紀的味道:老式的家具,破洞的紗窗,水龍頭是擰的,廚房的壁磚是白色的小方塊,離灶臺近的那片區(qū)域布滿了陳年油垢,晚上有老鼠出沒。笨重的電視機只有三四個臺能看,其他的都是雪花?照{(diào)修過幾次,也沒修好,我便自己買了一臺黑色的落地電扇。
倒也不是全無好處:房租便宜。
最初我和一個女生合租,她有交往多年、感情穩(wěn)定的男友,很快就搬了出去。她的房間空出來后我沒有再找室友,兩間臥室都可以為我所用,但我還是堅持住在自己原本的那間。
我在那個房間里睡覺、看書、聽歌、寫小說、修照片,一邊看電影一邊吃飯。寫稿子寫到卡殼,就在電腦上玩一款叫美味星球的單機游戲。
悲傷的時候也喝酒,幾塊錢一瓶的啤酒,玻璃瓶子沿著墻壁擺成一排。攢到一定的數(shù)量,就叫收廢品的師傅一次性拉走。
有時朋友們會來找我玩,我們煮一大鍋飯,隨便炒幾個菜,在客廳里聚餐。其中有人成了親近的閨密,有人則漸漸失去了聯(lián)系。我印象最深的一個女孩,她跟我同年,于2015年病逝,去世的時候才二十八歲。
那間破敗的舊居是我真正邁入成年生活的起點,它粗糙,簡陋,藏污納垢,實在沒有什么值得留戀。從那里搬走時我的行李少得有點兒寒酸,最貴重的物品是一臺二手的筆記本電腦,其次是那臺電扇。
若干年后的某個瞬間,我才猛然意識到,在我并不精致的人生里,它是一個明確而清晰的坐標:從那時起,我充分體會到了離群索居的益處和糟糕之處。擁有某種程度上的自由,卻也必須恪守獨居生活的秩序,哪怕這種秩序是你自己構(gòu)建的。
我無意識地學(xué)習(xí)自處,面對恐懼和脆弱,習(xí)慣孤獨,吞咽空虛和寂寞,消化我的失落和挫敗感,接受人生中那些沒有道理可講的分離,盡力去理解你愛一個人,你有權(quán)表達愛,但你也要承擔(dān)這個人對你的愛的拒絕這件事。
一切的一切,都是從那里書寫第一筆,不知不覺竟然已經(jīng)過去這么多年。
從長沙到北京,住過的地方越來越多,內(nèi)心始終有種揮之不去的匱乏感,因此囤積的東西也越來越多:看過的沒看過的書,舍不得淘汰的衣服和鞋子;同樣功能的鍋有三個,一樣的碗要有兩只,出去旅行必買冰箱貼和杯子……流行極簡的時代,我實在欠缺一點兒瀟灑。
有那么幾年特別沉迷于買口紅,一支接一支,全是重復(fù)的顏色,卻一支也不曾用完。
三十一歲的生日,在撒哈拉裝了一瓶沙子,千里迢迢背回來。
十年前的舊相機一直留著,玩攝影的朋友早就建議我處理掉,說這種數(shù)碼產(chǎn)品沒有收藏價值,但我覺得它是沉默的戰(zhàn)友,曾陪同我走過很長的路。
毛絨公仔多得能開玩具店:櫻花版哆啦A夢、有耳朵的哆啦A夢,綠色的小恐龍來自《玩具總動員》,藍紫色的蘇利文是《怪獸電力公司》的主角,灰色貓貓路西法是《仙履奇緣》中辛德瑞拉的后媽養(yǎng)的一只壞心眼貓貓……最特別的是樸薯,一個頭比身體大好幾倍的狗狗,擁有黑色的長耳朵和粉色的三角形小嘴,它屬于一個沒有趕上潮玩時代的IP。
那是很多年前,我剛來北京,跟朋友在五道口吃完飯去坐地鐵,偶然經(jīng)過一間店鋪,看到它被擺在貨架上,無人問津,憨憨的樣子竟有幾分落寞。我在對未來感到一片迷茫之時遇到它,便順應(yīng)緣分把它帶回了家。
往后的十多年里我換過很多次住所,別的東西都是用紙箱或是真空袋打包,唯有樸薯被我一路抱著到新居。相處的時間久了,不禁覺得這個大棉花團子有了靈性,不能被忽視,不能被怠慢。
我一直留長發(fā),唯一一次把頭發(fā)剪短到鎖骨處是在二十七歲那年。手術(shù)后相當(dāng)長一段時間,右手手臂酸軟無力,抬不起來,于是我去了家附近的理發(fā)店。辦卡之后的半年,整個理發(fā)店連人帶店都消失了。
從那以后,我便自己在家剪頭發(fā)。
有次電腦出了問題,朋友幫我在網(wǎng)上約了一個上門維修的師傅,敲敲打打一個多小時也沒修好。朋友在電話里大聲說沒修好就不付錢,那個年輕男生聽到后,頓時滿臉怒容,我連忙對他說會付的,該付的上門費用我會付的。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直到確定怒氣在他眼睛里徹底消失。
最后電腦也沒修好,還是客客氣氣把人送出了門。他走后,我在沙發(fā)上坐了很久,心里一陣后怕。
疫情第一年,自己開車去采購食物和生活用品,燉湯煮飯。通宵窩在沙發(fā)上讀茨威格和耶茨,直到讀托爾斯泰時,我忽然覺得家里實在太安靜了,如果身邊有一個毛茸茸的小家伙就好了。
就這樣,在獨自生活了十幾年后,我才養(yǎng)了第一只貓。
植物倒是一直在養(yǎng),到了春天把強壯的枝干剪下來水培,等它生出氣根再挪到盆里上土,有時自己留下,有時送給那些和我一樣獨居的女朋友。
某次出國旅行回來,換回常用的手機卡,不知道怎么回事,軟件通通變成了待下載狀態(tài)。我一個一個篩選、整理,無意中打開了一個很久沒用過的購物軟件,神奇地發(fā)現(xiàn)它竟然存著我居住過的所有的地址。我順著那一串地址看下來,仿佛是在數(shù)自己的年輪。
不常聯(lián)絡(luò)的朋友在節(jié)日發(fā)來消息:給你寄了東西,還沒收到嗎?什么也沒收到的我惶恐地問對方:你寄到哪里去了?原來是很久之前的那個地址。
朋友問我:怎么又換地址了?怎么又搬了?
這樣的事情不止發(fā)生過一次。
很多年過去了,二十來歲時說要大家一直在一起,老了一起去住養(yǎng)老院的朋友們幾乎都有了家庭,有了孩子。大家陸續(xù)歸依了主流,無論心里藏著多少隱秘的褶皺,至少表面上有了一個幸福的輪廓,我們很少再在深夜里聊天。
我仍然漫不經(jīng)心,也不快樂,對人生規(guī)劃缺乏敬意,在別人眼里,我還是一副不太靠譜的樣子。
即使是在更年輕的時候,我也從來沒有相信過人和人能永遠在一起,即使是在我最愛一個人的時候,我也知道這親密之中仍有疏離。
雖然在我的人生觀里,對有些活法是很抵觸和抗拒的,但我也很清楚,生活本身沒有高低之分,一個人應(yīng)該如何去生活也沒有絕對的標準,我只是順應(yīng)著我的本能和天性,選擇了讓自己感到自然、安寧的那一種。
這不是獨居寶典,也沒有任何實用的指導(dǎo)和建議,也不企圖推崇某種特定的生活模板,它只是一份樣本,展示萬千種生活形態(tài)當(dāng)中的一種。
在寫這篇前言的時候,我再一次回想起多年前的晚上,我在那個房間里玩《美味星球》,電扇吹出來的風(fēng)是熱的。那個游戲只需要不斷地移動鼠標,然后你會看到,隨著你手腕的移動,屏幕上那個灰色小圓球會吃掉糖果,吃掉老鼠,吃掉家具,吃掉房屋和汽車,吃掉建筑和城市,最后吃掉整個地球。
從某種意義上說,獨自生活和這個游戲有點兒相像,你要一步步吞咽懦弱、痛苦、惰性、孤獨,以及生活的各種碎片,躲開那些巨大的、足以壓垮你的傷害,學(xué)會避障,學(xué)會自我保護,你的圓不斷擴大,再擴大,最后,你就是自己的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