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得此身長報國 重慶近代三部曲 自序
我是一個山東人,在我兒時的記憶中,重慶是一個特別遙遠而霧蒙蒙的城市。我的爺爺徐連江是 20 世紀50年代的歷史系大學畢業(yè)生,從小就喜歡給我講近代史故事。高中讀完 《紅巖》 之后,江姐等人的身影常令我輾轉(zhuǎn)難眠,這片英雄的山城究竟藏著怎樣的底色,成了我心頭揮之不去的追問。
當工作之緣最終把我?guī)У竭@座城市時,眼前潮濕的霧氣不再隔著重山飄搖,竟仿佛沉甸甸地滲進心底。那些埋于歷史深處、屬于霧都本身的呼吸,牽引著我一點點去挖掘。我一次次推開圖書館和檔案館沉靜的門,小心翼翼地翻開泛黃紙卷,指尖便輕輕拂去一層覆蓋在過往記憶之上的塵煙,仿佛要竭力看穿紅巖之前早已盤繞多年的歷史迷霧。
歷史的謎底,不正藏于我們回望的執(zhí)著里?童年捧讀的書本,工作后浸潤的筆墨,乃至翻開檔案時指尖驚起的微塵它們無聲聚合,最終為這倔強的探尋賦予了沉甸甸的分量。
從齊魯?shù)桨陀澹瑥碾鼥V的想象走向真切的塵封史料,我一步步跋涉在這座霧都的往事煙云之間。歷史并未凝固于某個著名的片段,而是一部蜿蜒的長卷,那些未被照亮的前序處,正需要我們親手揭開塵封。
2019年,在浩如煙海的故紙堆中,我看到一個年輕人的故事。清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內(nèi)憂外患,兵戈四起,整個中華大地都在風雨飄搖之中。重慶江津一名叫王培菁的18歲青年,為求真理東渡日本,在日本士官學校留學期間認識了重慶老鄉(xiāng)鄒容,并受其革命思想啟蒙加入了同盟會。
1908年,在鄒容殉國三載之際,同盟會重慶支部負責人楊庶堪(字滄白)創(chuàng)辦重慶體育學堂,力邀王培菁歸國執(zhí)教,意在培育革命火種。楊滄白少年時與鄒容原是同窗摯友;百年滄桑后,滄白路和鄒容路,一條以滄白為名,一條紀念鄒容的道路,僅相隔咫尺,日夜守望于渝中繁華脈搏深處。這兩位舊日同窗,終得在城市的血脈中隔街相望,這跨越時空的相遇,盡顯山城人雋永深長的浪漫氣韻。
王培菁在楊滄白的引薦下,與張培爵、張伯祥、鄒杰等14名重慶革命黨人成為莫逆之交。他們皆是風華正茂,但拯救國家命運的共同愿望,讓他們毅然放棄了優(yōu)越生活而走上了革命的道路。
在這批視死如歸的革命青年感召下,巴渝大地的革命星火迅速燎原,激蕩起洶涌澎湃的時代浪潮。為了給更多青年照亮救國之路,1919年,重慶商會會長汪云松與溫友松等鄉(xiāng)賢合力籌辦留法勤工儉學重慶分會,竭力協(xié)助包括聶榮臻在內(nèi)的35名巴渝學子揚帆遠赴法蘭西。
巴縣教育局長溫少鶴也挺身而出,以商會之力籌措資金,在重慶創(chuàng)辦留法預備學校。一批尋找真理與革命火種的青年110位胸懷壯志的身影從四方會聚于此,其中便有自四川廣安而來的鄧希賢 (即鄧小平)。課桌與法文練習簿,成為他們叩開未來之門的基石。
1920年7月19日,重慶留法預備學校迎來首屆畢業(yè)盛典。年僅十六歲的鄧希賢、其遠房叔父鄧紹圣,連同周貢植、冉鈞、胡大智、熊濟平、江克明、唐世丞等在內(nèi)的八十三位學子,成功通過嚴苛考驗。離別之日,太平門碼頭人潮涌動,吉慶號客輪的汽笛在江風中長鳴。他們由此順流東下,抵達上海后轉(zhuǎn)乘法國郵輪盎特萊蓬號,劈波斬浪駛向未知的歐陸。
就在次年 (1921 年),南湖煙雨中,中國共產(chǎn)黨于一葉輕舟之上宣告誕生。自此,中國革命風云激蕩,煥發(fā)出開天辟地的嶄新氣象。這些遠赴重洋的青年,很快便在巴黎遇見了旅歐的周恩來、趙世炎、陳延年、陳喬年等共產(chǎn)黨人,并相繼投身于旅歐中國少年共產(chǎn)黨的革命洪流之中那是另一個孕育未
來新星的搖籃。
從這群先驅(qū)點燃巴渝革命星火,到1949年新中國屹立東方,背后是無數(shù)湮沒于歷史煙塵的英魂。百年光陰足以沖淡太多記憶,當代青年已鮮少知曉,在中華民族最危殆的時刻,正是他們用青春與生命托住了將傾的山河。他們的姓名,或沉默于泛黃的檔案袋,或鐫刻于冰冷墓碑,更有無數(shù)身影悄無聲息地消逝在長河激流,未曾留下只言片語。
這些冰冷名字的背后都是一個個卓爾不群、有血有肉的年輕人,都曾鮮衣怒馬、凌云飛沙,都受父疼母愛,灼灼其華。他們都有著自己的故事,自己的喜怒哀樂,他們本可遠離血雨腥風,卻毅然舍棄安穩(wěn),為追尋真理獻祭了絢爛的青春年華。因為他們堅信,這世上總有些事情要比生命更重要。
這份沉重久久激蕩于心。我決心以三部長篇小說,來講述清末至新中國誕生的那段漫漫長夜。讓沉寂在檔案深處的姓名重現(xiàn)人間,讓被遺忘的故事與不屈的精魂,重獲新生。它以小人物折射大歷史為經(jīng)緯:通過幾位來自不同社會階層的核心人物貫穿這三部書的跌宕時空。通過這些普通人的眼睛與命運,展現(xiàn)各階層人民在黑暗中的苦苦掙扎與光明追尋。
在無數(shù)朋友的幫助和支持下,歷經(jīng)六年的準備和創(chuàng)作,《太平門》《魁星樓》《曾家?guī)r》近代三部曲終于如星辰般相繼點亮,那些曾經(jīng)冰冷的名字終于變成了有血有肉的人物。他們都是那個時代最真實的畫像,身份不同、階層不同、性格不同,但在亂世之下,他們都堅定地選擇同樣的道路,映照了那段崢嶸歲月。
《太平門》:從1910年川漢鐵路保路風潮的驚雷起筆,直到1920年太平門碼頭送別留法勤工儉學青年的汽笛長鳴,這部作品刻畫了川渝大地在保路運動血火淬煉后的精神覺醒,以及那一代知識分子在困頓與迷惘中苦苦求索、嘗試不同救國道路的艱辛歷程。
《魁星樓》:其舞臺始于1921年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這一歷史轉(zhuǎn)折點,止于1937年盧溝橋事變后全面抗戰(zhàn)烽火點燃。這部小說巧妙地以魁星樓的重修為棱鏡,映射出軍閥割據(jù)、民生凋敝的混亂時局下,川渝人民在命運的驚濤駭浪中掙扎沉浮的身影,更彰顯了他們以超乎想象的堅韌,守護心中那縷微弱卻恒久不滅的信念燭光。
《曾家?guī)r》:目光聚焦1938年日軍轟炸機撕裂重慶黎明的血色開端,最終定格在1949年勝利旗幟漫卷山城、曙光噴薄的勝利時刻。本書呈現(xiàn)了在位于曾家?guī)r的中共中央南方局的堅強領(lǐng)導下,川渝兒女如何直面敵機酷烈肆虐與白色恐怖的寒流,于連天炮火與無形硝煙中頑強搏擊,最終合力撕破漫漫長夜,迎來民族涅槃新生的光輝序章。
2021年7月,三部曲的第一部 《太平門》 甫一問世,便在讀者中激起熱烈回響,反響遠超預期!短介T》 作為開篇之作,上市半年便加印六次,不僅被改編成話劇、場景化閱讀劇本,還榮獲重慶市第十六屆精神文明建設(shè)五個一工程獎,更被鄧小平圖書館鄭重館藏。緊隨其后的 《魁星樓》 表現(xiàn)同樣矚目,累計加印五次,更是在首周首印即告售罄。
讀者們的喜愛,如同一面鏡子,使我更加清晰地看到書頁所承載的重量,早已遠超一部歷史小說的范疇。它所揭示的意義,比我想象的更深遠,也更厚重。這三本書不只是重現(xiàn)過往,更是叩問自己:何為初心?何為使命?
何為初心?新豐美酒斗十千,咸陽游俠多少年。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邊是快意人生的初心;漢家君臣歡宴終,高議云臺論戰(zhàn)功。天子臨軒賜侯印,將軍佩出明光宮是建功立業(yè)的初心;出身仕漢羽林郎,初隨驃騎戰(zhàn)漁陽。孰知不向邊庭苦,縱死猶聞俠骨香是壯志報國的初心。
何為使命?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是衛(wèi)戍邊疆的使命;師夷長技以制夷是知恥后勇的使命;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是保家衛(wèi)國的使命;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是建設(shè)祖國的使命。
倚天照;o數(shù),流水高山心自知,每個時代都有奮斗的方向,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初心和使命,我希望自己也能像這三部小說中的先烈們那樣,用自己微弱的光和熱去改變和影響身邊的人,做新時代下青年人應該去做的事。
2021年12月5日,我宣布將這三部作品的稿費捐贈給重慶市慈善聯(lián)合總會,正式發(fā)起旨在助力鄉(xiāng)村教育的鴻鵠計劃,專項幫扶留守兒童。
截至今日,鄉(xiāng)村振興鴻鵠計劃已累計捐贈超過價值500萬元的現(xiàn)金、圖書及教學物資,在渝中區(qū)、豐都縣、忠縣等地建設(shè)超過100個鴻鵠圖書角,吸引120余名志愿者持續(xù)投身鄉(xiāng)村小學支教與定點幫扶。同時,已成功組織八批超300名留守兒童,走出大山,赴北京、重慶主城區(qū)等地開展研學之旅,助其開闊眼界,點燃夢想。
我深知這份美好的心愿前路漫漫、道阻且長,如同當年先輩們跋涉于荊棘之中,非一人一力可成。個體的力量或許如螢火微芒,然而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這是我們這代人傳承先輩星火、賡續(xù)奮斗足跡的方式。鴻鵠志在長空,卻始于足下的耕耘。在平凡堅守中感受那份澄澈的喜悅,以力所能及的光熱, 履行后繼者的使命與擔當。這便是微光的意義,亦是扎根的幸福。
我們的祖國曾經(jīng)文昌武盛、四海來朝;也曾經(jīng)飽受欺凌、任人宰割。她很年長,擁有五千多年浩瀚的文明;她也很年輕,人民當家作主不過七十余年。無數(shù)先輩在尋找光明的道路上前仆后繼,先后嘗試了君主立憲制、軍政府制、共和制、議會制、責任內(nèi)閣制、聯(lián)省自治、多黨制、總統(tǒng)制、五院制、執(zhí)政制、 委員會制、大元帥制等各種政治模式,最后都以失敗告終。歷史最后做出了正確的選擇,中國人民終于在中國共產(chǎn)黨的帶領(lǐng)下蹚過泥濘,穿過黑暗,找到光明,選擇了最適合這個國家的偉大道路。
我們這一代何其幸運!不必如先輩那般,為負笈海外要有拋頭顱灑熱血的勇氣;不再憂懼于歧視的鐵幕與壓迫的重軛;更遠離了食不果腹的生存掙扎。正是因為當年無數(shù)個如同書頁間走出的青年,深知民族已到存亡之際,唯有奮不顧身,甚至獻出生命,以挽救民族危亡于萬一,今日我輩方得以身處這安瀾歲月,坐享前無古人的富足物質(zhì)與豐沛精神這是中華民族歷史上未曾有過的盛世。
在書寫這三部曲的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我時常會聽那首《祖國不會忘記》,書中那些年輕的面孔、不屈的靈魂,如星河奔涌般在我心田流轉(zhuǎn)。而當那句熟悉的旋律響起仿佛正是他們跨越時空的無聲訴說:
不需要你認識我,不渴望你知道我
我把青春融進祖國的江河
山知道我,江河知道我
祖國不會忘記我
心中有誓深如海,愿得此身長報國。我想對那些先輩說:祖國從未忘記你們,人民從未忘記你們。
這也正是這套書的意義。
是為序。
徐鵬
2025年7月1日于重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