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記
我想把講過的事再講上一遍。它很簡單,是我童年的游戲,或可稱作歌謠,在樓院里,沒有很多人參與。游戲都有叫得上的名字,跳皮筋,跳房子,我們都是木頭人,打大王……唯獨這個我放不下的游戲不在其列似乎從一開始,它就缺乏那種一呼百應的根性。它是默默的,甚至事先不經(jīng)過商量的,就在無聲無息中,僅有兩個人,兩個小孩,沒頭沒腦的,突然就玩起了這個游戲,F(xiàn)在回想起來,不禁要疑惑,是不是世間上的默契就是如此發(fā)生的?一人走在前,另一人兩手抱住他緊隨其后,院子里空空落落四下無人,只見兩個小身影一前一后,幾乎貼在了一起,后邊的小孩大半張臉隱沒,它埋進了一塊后背,兩眼閉闔又進一步落入黑暗。他必須誠實,也必須放心,保證把自己交給對方,絕不偷看,他深一腳淺一腳任人帶著走。
前邊的小孩似乎在尋找。但他可以有個名字,這名字是被稱呼出來的,或是在一聲聲詢問中被帶出的。后邊的小孩懷有期盼,唯一他急需搞清楚的是那份期盼,他抵達還是沒抵達,自己走到了哪兒,身在何處,他一點兒也不知道,只好邊走邊反復詢問:老道老道到家沒?是的,前邊的小孩,被叫成老道。
而所謂的期盼,就是到家。院子里有樹,有石頭,有貯存污水的馬葫蘆,馬葫蘆上壓著粗糙的水泥蓋,還有紅磚墻,墻腳邊有細沙土,細沙土在雨后有蚯蚓劃過的彎曲細痕,還有細沙覆蓋不住的潮濕泥土,上面鋪滿大片大片的苔蘚,這差不多是整個的世界了。老道引著身后的小孩來回游蕩著,或許是在用心尋找,他要把一樣事物指定為家,但究竟什么可以稱其為家,或者可以暫且替代為家,抑或干脆惡作劇,把不是家的事物算作是家,這都是老道腦子里的事了,總之千奇百怪。因此,他一路的尋找充滿遲疑、爭斗、詭計,前一秒和后一秒相互否定又來回相生,既有一秒鐘的微笑,又有一秒鐘的悲憫,所以他慢慢走著,腳下猶疑不決,在即將接納的同時又馬上轉(zhuǎn)身拒絕。他走近又離開,身后的小孩不住聲地仍在問:老道老道到家沒?他漫聲應答:沒到家。
這是我聽到的最自然、最松弛的一句應答了。我一點兒也不覺得意外,也不介意。不介意它反復到來,也不介意它的板結如石,不愿意生長。而且因為沒到家,游戲永遠在繼續(xù),在趔趄的黑暗里等著一絲光亮的最后來臨。
當然不用說,在最后,到家了三個字終會響起,此時的老道撤開身去,小孩睜開眼睛,具體的物瞬間敞開,他會看到一棵樹,看到一堵磚墻,看到一塊比拳頭還小的土坷垃。當然,上帝從來不忘惡作劇,最大的不幸如果降臨,也不必感到意外,譬如睜開眼睛,看到馬葫蘆蓋正臭烘烘地沖著自己,小孩最多只是大叫一聲。我有一次最慘的,是被領到了一只死貓前,它不僅死了,還在那天清早被一群孩子用亂石砸爛了腦袋,眼睛嘴巴血肉不分模糊一團。但愿這僅是個意外,是上帝不小心的一次失手。誰能預想到啊,在某一次,在某一個念頭里,你可能被交給什么樣的事物。
再接下來的,是被交出的小孩需要立刻伸手去拍一下它們,拍一下樹、石頭、磚墻,或者什么,表明他的認可、他的歸屬。他不拍,不認可,轉(zhuǎn)身就跑,他如果這樣抗拒,就要被老道追趕捕獲,再繼續(xù)埋首被抵著后背走,繼續(xù)追問。
這是兩個人的游戲。而且要說明,這不是一個色彩陰郁的游戲。就是這個游戲,我在這本書里曾經(jīng)簡要講過。大約是七八年前,自2018年前后到2022年左右,這段期間我寫下的部分文字,都像是某個時期某些事物留下的一種回蕩?柧S諾說一本書就是一個空間,那么我這本書就是我的一個還不算特別遙遠的空間,我可以反身進入其中尋找,可以肯定的是,我還能夠摸到當初,摸到確切又具體的事物,摸到粗糙,摸到脆弱,尤其是摸到人世間交付于我的重負與神恩,摸到愛,仿佛手邊的東西都還在。我童年時期的那些樓院早已拆除,灰飛煙滅,成為我生命里不得不遭遇的一次次喪失,但是,樹木、石頭、土坷垃、馬葫蘆蓋,以及殘破和褪色的紅磚墻,那些被當作過家的事物都還在,那些不曾被當作家的事物也同樣還在,存活于我后來的現(xiàn)實生活里,更存活于這個由文字慢慢碼起的空間里,歷歷在目,直接推開遺忘,拒絕遺忘。
老道老道到家沒。暫且這樣命名吧,也許這樣才對得起既固執(zhí)又不懈的一聲聲追問。我常會想起它。不過總是小心翼翼,我會限定思想的邊界,盡量停留于事情本身,隱喻,寓言性,在這個游戲身上都不曾存在,存魅和祛魅在這里同樣是可恥的。那時候,年齡特別小的小孩,甚至不知道老道為何物,如果說有迷戀,小孩子一定是沉迷于那個聲音,有如吟唱,永不間斷的回旋。道到同音,簡單,樸素,粗糙,然而上口,近乎于歌謠。至于以何為家,如果不到一定的年齡,尤其是如果不寫作,它便很難向你徹底敞開,不易產(chǎn)生出特別的想法和意義。而我歸田園居,勞作寫字,在要自己先屬于土地時,我同步看到了我自己,我的無力抵達,我走在途中的腳步踉蹌,看到了更多的不可能性。我不天真,但保持住熱愛,我老則老矣,不過盡力而為,做自己能做的事而已。前些天深夜不眠,我胡亂問一嘴DeepSeek:你有手嗎?得到的回答是這樣的:我沒有手哦,作為一個虛擬人工智能,我沒有身體,也沒有實體形態(tài),我存在于數(shù)字世界當中,通過文字和語言與你交流。而后,它還略顯殷勤地關問道:你問這個問題,是不是有什么需要動手的事情想讓我?guī)兔δ?我說:不,我想沒有手就不會碰觸。其實是我有些慌亂。我說什么呢,我在說些什么?身處此世,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晚年惟好靜,萬事不關心,何以可能?哪里會有真正徹底的此時此事?好久好久以來,有時忍不住我也會問上一聲:老道老道到家沒?又忍不住自答:沒到家。我?guī)缀醪夭蛔×。盡管如此,我還是讓目光坦誠率真,首先不過是在告誡自己千萬不要迷失。在最古老最樸素的田園夢里要反手補刀,寫下一些不可能,寫下卡夫卡的變形記。有些東西,并非我在寫,而是它們一直在,同此發(fā)生的,是如詩人所說,是詞語向著事物的一躍,然后停在那里。停在那里,時隱時現(xiàn),成住壞空,卻始終存在,在低聲發(fā)問。在借我可以碰觸事物的手記錄下那最早的發(fā)問,和發(fā)問的源頭。
2025年2月24日于大連